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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司馬遷的文字環境,就可以明白他文筆的乾淨、樸實、靈動,包含著多大的突破。他尤其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著整齊的駢偶化句式,力求明白如話、參差錯落的自然散句。他又要把這種散句熔煉得似俗而雅、生動活潑,實在是把握住了散文寫作的基礎訣竅。他還不讓古代語文以“佶屈聱牙”的形態出現在自己的文章中,而必須改得平易流暢,適合當代人閱讀。我們如果在他的書中看到某種整齊、對稱、排比的句子,基本可以斷定不是出於他自己的手筆。例如後世專家們看到某篇文章中有一段以四字為韻的句法,一致肯定為後人羼入。

  說到這裡,我實在無法掩蓋積存已久的現代悲哀。我們的時代,離兩漢六朝已那麼遙遠,不知何時突然掀起了一種不倫不類的當代駢文。一味追求空洞套話的整齊排列,文采當然遠不及古代駢體,卻也總是不怕重複地朗朗上口。有一次我被邀去參加一所大學的校慶,前來祝賀的官員居然有五位完全重複一個同樣的開頭:“金秋十月,桂子飄香,莘莘學子,歡聚一堂。”後來又有一位官員只把“金秋十月”改成“金風送爽”,後面十二個字還是一模一樣。我想大笑又不能不掩口,因為四周都覺得這才像是好文章。

  有一次我在傳媒上啟發年輕人寫作少用成語、形容詞、對偶句和排比句,回歸質樸敘事。這是多麼常識性的意見啊,卻據說引起一片譁然,都說少了成語、形容詞、對偶句和排比句,何來“文學性”?大家竟然都不知道,這種不像正常人說話的所謂“文學性”,其實是最為低俗的“偽文學形態”。中國人已經擺脫了兩千年,到了唐代又狠狠地擺脫了一次,到了五四再徹底擺脫過一次。而且,每次被擺脫的文體,都比現在流行的一套好得多了。

  我想,大家還是應該更認真地讀《 史記 》,除了認識歷史學上的司馬遷之外,還應該認識文學上的司馬遷。

  昨夜寫作此文稍憩,從書架上取下聶石樵先生寫的《 司馬遷論稿 》翻閱,沒想到第一眼就看到一段話,不禁會心而笑。他說:

  我國古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漢代,漢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傳記文學,傳記文學成就最高的是《 史記 》。

  這個觀點,頗合我意。

  就此,我真的可以用幾句話結束這篇文章了:《 史記 》,不僅是中國歷史的母本,也是中國文學的母本。看上去它只與文學中的詩有較大的差別,但魯迅說了,與《 離騷 》相比,它只是“無韻”而已。

  兩千年前就把文史熔於一爐的這位偉人,其實也就是把真、善、美一起熔煉了,熔煉在那些不真、不善、不美的夜晚。

  熔爐就是那盞小油燈。

  難道,它真的熄滅了?

  叢林邊的那一家

  一

  行路,走到一個高爽之地,必然會駐足停步,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極目遠望。這時候,只覺得天地特別開闊又特別親近,自己也變得器宇軒昂。

  前面還有一個高爽之地,遠遠看去雲蒸霞蔚,很想快速抵達,但是,低頭一看,中間隔著一片叢林。叢林間一定有大量丘壑、沼澤、煙瘴、虎嘯、狼嚎吧?讓人心生畏怯。然而,對於勇敢的行路者來說,這反而是最想深入的地方。不僅僅是為了穿越它而抵達另一個高爽之地,它本身就蘊藏著無限美麗。

  我很想借著這種旅行感受,來說一說歷史。

  漢代和唐代顯然都是歷史的高爽之地。我們有時喜歡把中華文明說成是“漢唐文明”,實在是聲勢奪人。但是,不要忘了,在漢代和唐代這兩個歷史高爽地之間,也夾著一個歷史的叢林地帶,那就是三國兩晉南北朝。

  在這個歷史的叢林地帶,沒有天高地闊的一致,沒有俯瞰一切的開朗,處處都是混亂和爭逐,時時都是逃奔和死亡。每一個角落都是一重權謀,每一個身影都是一串故事。然而,即便把這一切亂象加在一起,也並不令人沮喪。因為,亂象的縫隙間還有一些閃閃爍爍的圖景。你看——

  何處麻袍一閃,年長的華佗還在行醫;夜間爐火點點,煉丹師葛洪分明已經成為一位傑出的原始化學家;中原飄來嘯吟,這是“竹林七賢”在清談和飲酒;南方也笑聲隱隱,那是王羲之和朋友們在聚會,轉眼間《 蘭亭序 》墨色淋漓;大畫家顧愷之的《 女史箴圖 》剛剛畫完,數學家祖沖之已經造出了指南車、編出了《 大明曆 》、算出了圓周率,而地理學家酈道元的《 水經注 》則正好寫了一半……

  正是這一切,讓我們喜歡上了那個亂世。

  文化在亂世中會產生一種特殊的魅力。它不再純淨,而總是以黑暗為背景,以邪惡為鄰居,以不安為表情。大多正邪相生、黑白相間,甚至像波德萊爾所說的,是“惡之花”。

  再也沒有比三國兩晉南北朝的歷史叢林地帶,更能體現這種文化魅力的了。

  說到這裡,我們的目光已經瞟向雲靄底下那個被人褒貶不一的權勢門庭。

  一個父親,兩個兒子,叢林邊的那一家。

  曹家。

  二

  先說那個父親,曹操。

  一個叢林中的強人,一度幾乎要統一天下秩序,重建山河規範。為此他不能不使盡心計,用盡手段,來爭奪叢林中的其他權勢領地。他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成功,終於戰勝了所有對手,卻沒有能夠戰勝自己的壽數和天命,在取得最後成功前離開了人世。

  如果他親自取得了最後成功,開創了又一個比較長久的盛世,那麼,以前的一切心計和手段都會染上金色。但是,他沒有這般幸運,他的兒子又沒有這般能耐,因此只能永久地把自己的政治業績,沉埋在非議的泥沙之下。

  人人都可以從不同的方面猜測他、議論他、醜化他。他的全部行為和成就都受到了質疑。無可爭議的只有一項:他的詩。

  想起他的詩,使我產生了一種怪異的設想:如果三國對壘不是從軍事上著眼,而是從文化上著眼,互相之間將如何一分高下?

  首先出局的應該是東邊的孫吳集團。骨幹是一幫年輕軍人,英姿勃勃。周瑜全面指揮赤壁之戰擊敗曹軍時,只有三十歲;陸遜全面指揮夷陵之役擊敗蜀軍時,也只有三十歲。清代學者趙翼在《 二十史札記 》中說,三國對壘,曹操張羅的是一種權術組合,劉備張羅的是一種性情組合,孫權張羅的是一種意氣組合。沿用這種說法,當時孫權手下的年輕軍人們確實是意氣風發。這樣的年輕軍人,天天追求著硝煙烈焰中的瀟灑形象,完全不屑於吟詩作文。這種心態也左右著上層社會的整體氣氛,因此,孫吳集團中沒有出現過值得我們今天一談的文化現象。

  順便提一句,當時的東吳地區,農桑經濟倒是不錯,航海事業也比較發達。但是,經濟與軍事一樣,都不能直接通達文化。

  對於西邊劉備領導的巴蜀集團,本來也不能在文化上抱太大的希望。誰知,諸葛亮的兩篇軍事文件,改變了這個局面。一篇是軍事形勢的宏觀分析,叫《 隆中對 》;一篇是出征之前的政治囑託,叫《 出師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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