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一邊走,一邊像偵察兵似的搜索著那個已屬於遙遠記憶中的遺蹟。他剛才在車上那猛地一怔,正是想起了這個洞。

  他現在停車來到這裡,多半也是為了看看這個地方的。在外人看來,這也許有些可笑。但有些個人的內心隱秘是不需要外人理解的。

  他走著走著,一下子呆住了。

  一點也不錯,這就是那人洞,那個在下雨天把校園操場上的積水排在牆外的骯髒的下水洞。二十年過去了,儘管當年低矮的土圍牆改換成磚砌的高牆。但這個洞幾乎還原樣地保存著,似乎專門等著他今天來重訪。

  剎那間,那熱鬧的鑼鼓聲、絲弦聲、秦腔……又在你的耳邊驟然間響起來。大概是秋天,很可能是八月十年,校園的大操場上正唱戲。這是小鎮上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學生們全都放假,而且不准在唱戲的時候留在校園內,以便把這裡變成劇場,因為鎮子上再也找不到這麼一塊平坦地方了。當然還可以進去,但得買票。

  校門的土豁子成了「劇院」的入場,被劇團掏錢雇來的本鎮的一些彪形大漢把守著。土牆裡面也有同樣的大漢們回巡視,以防不良之徒越牆而過。

  同學們都看戲去了,就你一個人跟躑躅在街頭。你沒有那三毛錢去買一張票。身上只有一毛錢,還是一張菜票。那鑼鼓和絲弦的喧鬧,那笑語譁然的人聲,那激昂慷慨的戲文,捺撥著你的心。你看不見這一切。如果你當時是大人,我也許能忍受。可你才十一二歲,像所有和你同齡的孩子一樣神往那個熱鬧非凡的場所。……

  突然,你一下子記起了那個下水洞。悄悄地從那洞中鑽進去,不就到操場上了嗎?

  唉,我當時曾懷著怎樣恐懼的心情。從眼前這個洞裡爬進去的呀!洞裡又黑又髒,手上似乎都糊了狗屎。臭烘烘的。

  但不管怎樣,我已經無論如何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災難在我從洞那邊一伸出頭就降臨了。一隻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扣在了我頭上。我腦子「轟」地一聲,覺得整個世界都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當我掙扎著企圖像泥鰍一般溜掉過時,那另一隻大手已經揪住了我的一隻耳朵。

  就這樣,我被那無情的手從洞子裡拉出來,拉在了人山人海的操場上。我立即認出,揪出耳朵的人是鎮子上肉鋪里的焦二,腰圓膀闊,滿臉栽著葛針般的硬須。據說他可以把剛開膛的豬板油生吃三斤。

  「你這個混場的賊溜子……」焦二一邊揪著我的耳朵拉著我走,一邊興奮的嚷嚷著,似乎像一個求功心切的勇士終於活捉了一個俘虜。

  我的耳朵疼得就像要掉下來似的,但還不敢吭聲,更不敢哭。我只是小聲地央告著,不要讓他把我交到學校。但焦二大聲喊叫說非要把我交給校長本人不可!

  一切都完了!我將在同學中間變成一個聲名狼藉的人,而說不定學校還會要把我開除的。天啊,我怎有臉回到我的村子?怎有臉見全家人和全村人的面?

  我被這無情的手揪扯著耳朵,走過一長溜吆喝聲四起的小吃攤。

  「焦二,你又造什麼薛呀!你把這娃娃的耳朵都快揪下了!」一個婦女的聲音。

  「這小子不買票,從水洞裡鑽進來。哼,叫我給逮住了!」

  「手放開!」

  「怎?」焦二叫了一聲,手立即鬆開了。——因為被硬塞進了一個燙熱的菜包子。

  焦二笑了,顧不得其它,燙得兩隻手來回倒騰著那個包子,嘴「撲撲」地吹著,甚至給包上唾了一下。

  他開始巴咂著嘴吃起了包子,似乎一下子忘記了我。

  一隻濕熱的手在我的頭上摩挲了一下。

  「你怎不買票鑽水洞子呢?」賣菜包子的大嫂聲音充滿了無限的憐憫。

  在朦朧的蒸氣中,我看見了一張慈祥的臉。

  「我……沒有針」。

  「你是鎮子上誰家的娃娃?」

  「我不是鎮子上的。我是鄉里來的。」

  「哪個村子上的?」

  「臥牛溝的。」

  「念書娃娃?」

  「嗯。我就是這學校的。」

  「唉,看多恓煌!褲子都露著肉……」

  一隻熱騰騰的包子遞到了我面前。我不接但被硬塞到了手裡。接著,又是那隻溫熱的、母性的手在我頭上輕輕地摩挲了一下。淚水頓時像濃霧一般模糊了的我眼睛……

  他用模糊的淚眼出神地望著這個二十多年前蒙難的地方,耳邊依然響著焦二和賣菜包子大嫂的聲音——「不要給學校交,你把娃娃放了!」

  「哈呀,人家劇團出錢雇我焦二,我怎能不給人家盡職盡心哩!」

  「屁!甭吆喝了!生豬油把你的心糊成了豬心了!給!我不信這熱包子還塞不住你個豬嘴巴!」

  「哈哈哈,豬嘴碰上個狗獠牙,焦二碰上個母夜叉……」

  焦二吃著包子,回過頭說:「你這個小子還站著幹什麼?去吧……」

  羞恥、悔恨、感激、甜蜜……這種種情感湧上了人的胸腔,湧上了你的喉眼。你手裡捧著那一個熱騰騰的菜包子,轉身就跑開了。

  你哪再有心去看戲呢?你從那個土豁子裡跑出來,又重新躑躅在了街頭上。你不知該哪裡去。你覺得你有許活想給世人說,但又不知你想說什麼。總之,你真想親吻這破爛街道上的一切呀……

  政委解開軍大衣的鈕扣,抬起頭,望著無邊的黃色的山巒,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哦,我故鄉,我的小鎮,我的下水洞,我的焦二大叔,我的買菜包子的大嫂,我的逝去的單年……我對你們所有的一切都懷著多麼深切的眷戀和熱愛!

  就是焦二大叔那隻揪過我的耳朵的手,現在對我來說,也像賣菜包子大嫂的手一樣溫暖。大嫂,你再用那那溫熱的手摸一摸我的頭頭怠。焦二大步,此刻我也多想再讓你用你的手揪一揪我的耳朵,好讓我再一次感受一下故鄉那熱辣辣的懲罰……

  他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後向那個下水洞投去最後的一瞥,就轉身走向街道。

  「菜包子哎——」前面傳來一聲悠長的女孩子的喊叫聲。

  他的眼前驀地閃現出一張慈祥的婦女的臉。

  他快步走向前去,來到一個賣零吃的攤子前。這裡熱鬧非凡,吆喝聲四起。有賣涼粉的,有賣油糕的,有賣棕子的,有賣扁食的……賣包子的尼?

  他終於發現了她。這是一個臉像山丹丹花一般好看的姑娘。他問:「多少一個?」

  姑娘立刻熱情地招呼道:「七分錢一個,不要浪票,噴香!你要幾個?」

  「你媽媽是幹啥的?」他竟然這樣問她。

  姑娘一愣。她說:「我媽是郵電局的幹部,我是待業青年……你認識我媽?」

  「噢……不認識。我買四個。」他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他拿著四個熱騰騰的菜包子,重新穿過那座古老的弓形小石橋,返回到了公路上。

  司機身子伏在方向盤上,已經睡著了。

  他敏捷地上了車,用胳膊肘輕輕碰醒了小伙子,給他手裡塞了兩個菜包子,說:「很香,你吃吧,吃完了咱再走……」

  司機說不餓,把包子塞進挎包里,就立即踩動了離合器。

  吉普車重新又奔馳在咸榆公路上。車窗外依然閃過冬日那蒼茫的天際,玄黃色的山巒,以及懸崖上垂掛著的奶白色的冰凌——這凝固了的激情!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經謝了。躲藏在綠葉間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著這個陌生的中年人。

  他立在這杏樹下,靜靜地垂著兩條胳膊,不言不語地看著這株粗壯的果樹。故鄉山野的風帶頭春天的溫暖,輕輕扶摸他夾雜在幾根白髮的頭,撫摸他的臉頰,撫摸他的心。

  杏樹,你應該認識我。儘管我們分別有許多歲月,但我可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當我夾關講義,站在林業學院的講台上講述那些楊樹、柳樹、松樹……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你,杏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們小時候。不過,那時你很小,我們也很小……

  是的,他那時才十一歲,在村裡的小學校上三年級。她也只有十四歲,因為上學晚,念四年級。

  本來他們並不相識。一家在村樂,一家在村西,莊子太大,降過正月鬧紅火偶爾見一面,平時誰也不見誰。雖說同住一村,可孩子們的世界總是那么小。就是上了學,兩個年級不說,她比他大,還是個女生,他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在這種年齡,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是很嚴格的,他們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說,和小萍這樣生疏,還不僅僅是這些原因。那時,學校也有全體一致的活動和遊戲,不分年級,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這種生疏是由兩個家庭的生活狀況所決定的。那時我們家五六口人,就父親一個人勞動,日子過得叮噹響。不用說,我是這學校穿戴最破爛的學生。可小萍呢?雖說她母親也在農村,可她父親是縣城裡的醫生,家裡就她一個寶貝蛋,經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無疑是學校最尊貴的學生。

  他們是兩個極端。他當時雖然只有十一歲,但已經懂得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專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面的同學,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來,她大概時刻都在笑話他。另人也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學也儘量不和他為伍,以便證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單單一個人……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獨,特別是孩子的孤獨。孤獨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內心創造一個世界,以尋求安慰,而一個孤獨的孩子,當外界和他隔膜的時候,心靈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鹹的鹼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這棵杏樹下,發生了那樣的事……

  你清楚地記得,那同樣是四月的一天,春風就像今天撫摸你的鎖鎖頭,撫摸你的粗糙的小臉蛋,撫摸你憂傷的心。你靠在這棵杏樹幹上,看同學們在玩「找朋友」的遊戲。這就算鄉下學校一年一度的春遊吧,老師帶頭全校的同學,來到山野里,盡情地玩呀,唱呀,跳呀,喊呀……找呀找呀找呀找,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見!

  同學們玩得多快樂呀,可是當時我脊背靠在這樹幹上動也不敢動。誰也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去玩。我也無法說出我不去玩的原因。

  老師走過來,驚訝地問我:「你什麼不玩呢?」

  「我……肚子疼。」

  「疼得厲害嗎?」

  「不,不厲害……」

  「那你現在回家去。」

  「不,不,等一會再……」

  我此刻不能離開。我只是脊背緊貼樹幹站著。這棵杏樹對我來說像救命的恩人一樣。

  一直到大家要回學校的時候,我還就那樣站著。

  集拿的哨聲響了,同學們都排成了二路縱隊。

  我仍然沒動。

  老師又走過來,有點生氣地說:「你要不走?」

  「我……」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