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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停在海邊,兩人都不想來一次舊地重遊。就把車當個咖啡座吧。段凱文這個謎團在曉鷗心裡越滾越大,是解開謎團的時候了。

  "段總假如你不覺得我冒昧,我想問……"

  "問吧。"

  她扭過臉,看看他。他看著前面,海在他的窗外,落日在水面上撒了幾百萬片金子。這都跟他沒關係,晚期賭徒不需要美景。

  "我能問你,這兩年都在幹什麼嗎?如果你不想回答……"

  "當了兩年寓公。什麼也沒幹。"

  "那你怎麼又想到回來,回媽閣,我是說……"

  "我一個朋友邀我來的。"

  "我沒看見你的朋友……"

  "他在散座賭小錢。他從來沒賭過,對媽閣特別好奇,非讓我陪他來。"

  "你聽說你太太又中風了嗎?"

  他沒話了,眼睛越眨越快,企圖把眼淚眨回去,或者這麼眨眼至少給淚囊打個岔。

  "這是她第二次中風,據說第二次中風是很危險的。老劉才告訴我……"

  "我們不談這個好嗎?"段打斷她。

  曉鷗也突然意識到自己多嘴。

  "老劉真夠煩人的。我叫他不要跟任何人說。尤其不要跟你們這些所謂的債權人說。我姓段的死也不會乞憐。人固有一死。"他拿死給他自己和所有債主,包括曉鷗墊底。

  原來老劉跟段始終保持著聯繫。老劉對曉鷗表白的歉意原來不止於他所表白的。她該怨老劉的,可她卻對老劉多出一層敬意來。老劉對段這個朋友是無條件接受的,對他的勝負都全盤接受,他給予段的友情是盲目的,忠誠也是盲目的。此刻老劉知道段漂洋過海回到了東半球,回到了老媽閣。也許段太太因為老劉的照料沒有陷入徹底絕境。

  "那段總這次回來,有什麼長遠打算嗎?"

  "有啊。我還是回去干老本行唄。大部分債務都還清了,幸虧海南那塊地拍賣得不錯。現在就剩下幾筆賭債沒還。"他接下去的話大概是:沒什麼大不了,或者,可還可不還。他曾經跟曉鷗暗示過:疊碼仔靠賭徒們從賭廳掙錢,因此他欠了疊碼仔的錢也白欠。

  這就是他有恃無恐的依據。這就是他的根底。一切只能從頭來,律師,立案,起訴……一切令曉鷗不做就累死的事,都要從頭來……兩隻海鷗落到車窗前,都抬頭向車裡的人類張望,都是先用左眼看看他倆,又用右眼看看他倆,頸子靈活得可笑。兩隻鳥類叫花子,等著車上的人賞它們一點什麼,渴盼都寫在它們鳥類的臉上。曉鷗後悔沒帶任何食物來。

  段凱文卻打開車門,扔了幾塊揉碎的餅乾賞給海鷗。那是飛機上發的餅乾。吃晾乾的煎餅讀完大學的段總保持著好傳統。可以在賭檯上一夜扔掉上千萬,糧食對於他卻永遠值得吝惜。

  "在美國學了不少東西。"段突然說。

  曉鷗等著聽他學到了什麼,他卻深奧地沉默了。她已經放棄等待了,他卻又開了口。

  "認識了一個姓尚的先生。他認識你。"

  "哦。"

  她心裡沉一下。沉什麼呢?她從來沒在段凱文面前裝聖女。

  "他也說你不容易。"

  到現在曉鷗都琢磨不出,"不容易"是誇人呢,還是損人。段又變成他倆之間主動的那個。

  "姓尚的是個老賭棍。我兒子的父親要是沒碰上他,不至於徹底廢掉。看來賭徒到最後是會物以類聚的。太平洋都擋不住。"她恨透那個怕段凱文的梅曉鷗了,因此變出個唇槍舌劍的梅曉鷗來。

  "那我倒納悶了,曉鷗你跟愛賭的人這麼不共戴天,自己為什麼要幹這行?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就勸你改行吧?憑你的能力才幹,到我公司當個副總都富富有餘……"

  "您現在是什麼公司啊?"

  梅曉鷗可以是刻毒的。

  "我是說,等我回去重新開張一個新公司的話。"

  他不會讓她拿他那三千多萬入股吧?那樣他欠她的債務,肉就爛在他那一鍋肉醬里了?

  "您打算開什麼新公司?"您的股東們對您還沒撤訴呢,他們每人都因為你挪用公款,拋下若干爛尾項目賠了大筆錢財。

  "憑我資深建築師的資質,願意做我合伙人的太不難找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爛船還有三千釘。我這張資質證書北京所有開發商都擱在一塊兒,也沒幾個人有。當年從零創業我都不怕,現在我怕什麼?家英一再跟我這麼說。"

  過去您是零,當然不怕;現在您連零都不如,要苦幹多少年才能達到零,區別就在這兒,段總。這些話曉鷗用一個"您就這麼一說,我就這麼一聽"的笑容回答了。

  "美國和加拿大是讓人反思的好地方。那種寂寞,讓你把上輩子的事都回想一遍。我常常想到你,曉鷗,你愛信不信。"

  她非常想信。

  "我想你一個女人家,對賭博深仇大恨,聽說你的祖父就是賭輸了自殺的。可你為什麼非幹這麼個行當……"

  "這行當不挺好的?掙錢快,不用看老闆臉色……"我不幹這行,怎麼報復盧晉桐,史奇瀾,姓尚的和您呢?祖奶奶梅吳娘就該幹這行,在哪裡失去,就在哪裡找補回來,什麼奪走了她丈夫,她就報復什麼。什麼奪走了那個頭髮微黃,一笑就沒了眼睛但憋著大志向的盧晉桐,她梅曉鷗就報復什麼。她可是親眼見證盧晉桐怎麼被一點點奪走的,先是一根手指,然後又是一根手指,奪走得那麼血淋淋。十九歲的曉鷗初見他時春筍一般,直到二十四歲的豆蔻芳華都沒把他從他的父母老婆身邊奪走,可賭檯辦到了,把他徹底奪走了。她站在賭徒們的背後,她的身姿等於那塊刻有"回頭是岸"的崖石,可他們沒有一個回頭的。她眼看他們離岸越來越遠,於是她便生出一種惡毒的快感:別回頭吧,沉溺吧,沉澱成人渣吧……她就這樣完成了一場場報復。當然被報復的不止人渣們,還有她自己。她精心打造優良富足的生活環境卻養出一個孤兒般的兒子。十多年中她心裡有句奮鬥口號:"為兒子的幸福"。現在她越來越懷疑它是她對自己撒的一場彌天大謊。可悲的是兒子早就懷疑這是謊言;他從三四歲開始就懷疑,只是到了十四五歲才將懷疑訴諸表情:媽你別老拿我說事兒。

  "只要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把錢還給你。"段凱文說,"其他人的錢不還,曉鷗你的錢我怎麼都會還的。"他又掏出一包揉碎的餅乾。窗外現在有七八隻海鷗了。碎餅乾引起一場鳥類暴亂。

  曉鷗不想看著海鷗們自相殘殺,踩了一腳油門。此地的海鷗膽大皮厚,引擎轟不走它們。只好是人類讓開了。她本來想跟段來一場人和人的交談。有了手機、MSN、簡訊、微信等等幫助交談的裝備,人和人其實早就停止了真正的交談。真正的交談到底該怎樣,她不清楚,但當它發生的時候她自會有感覺。和段凱文初識的那幾天,她覺得它發生過。此刻,哪怕段談談逃亡中怎樣跟余家英續上了聯繫,老劉怎樣當他們的秘密聯絡官;哪怕他形容一點他當時的心情,他的無望和無助。在陌生國土處於異族人群,多麼無望無助曉鷗完全能有同感。真正的談話會讓她和他的關係人性起來,哪怕是債主和欠債人的關係,哪怕是敵人和敵人的關係。充滿非人性的愛和恨以及性的世紀來了,在通俗歌里,在網絡上……歌里叫喊的愛和微博、博客上的恨一樣,都那麼人云亦云,都那麼不假思索,都那麼光打雷不下雨,給她的感覺是這些愛和恨都是無機的,一個模子可壓無數份的。這是她突然想帶段凱文出來,聽聽他真正的傾訴的原因。她不會免除他的債務,但他真情投入的交談會讓她給他很大的、巨大的寬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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