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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經正頂了。

  楊梅的視線里,通往村外的雪路上來了一支馬隊,她數了數,一共有十八匹馬,馬上端坐著十八個挎雙槍的人。

  站在院子裡的馬林也發現了馬隊,這時他回過頭來,沖楊梅很暖地笑了一次,楊梅也回報給他一個微笑。馬林一揮手拔出了腰間的雙槍,沉甸甸地向街心走去。

  在後院撒尿的細草也看見了馬隊,他還沒有尿,便向回跑,他一邊跑一邊喊:娘,娘,馬來了,馬來了。

  細草喊得興奮而又響亮。

  秋菊抱著火槍走了出來,她沖細草說:聽話,別出門,娘一會兒就回來。

  秋菊走出馬家院門時,很認真地看了一眼坐在地窖口石頭上的楊梅,她發現楊梅也在看她。

  槍就響了,響在臘月二十三的正午。

  15

  暮色時分,逃離靠山屯的人們又蜂擁著回來了,一時間靠山屯雞啼狗吠,熱鬧異常。

  在暮色中人們看到村街心那棵老楊樹下,血水染紅了積雪。二十具屍首橫陳在雪地上,十八人躺在老楊樹周圍,老楊樹旁倚著馬林,另一個是秋菊,遠遠望去,兩個人好像是走累了,坐在樹下,倚著樹身在休息。

  馬林的眼睛大睜著,平舉著那兩把快槍,嘴角掛著那縷冷笑,血水已經硬在了身上。

  秋菊死死地抱著一桿火槍,她的頭歪向馬林那一側,她也是臉上掛著笑的,卻不是馬林那種冷笑,而是很開心的笑。

  奇怪的是,十八個鬍子身上都沒有槍傷,血水一律都是從眼眶裡流出來的,快槍手馬林先讓他們都變成了瞎子,然後才讓他們死的。

  細草坐在母親的一旁,他似乎坐了有些時候了,腿變得麻木了,他先是一迭聲地喊:娘,娘,咱回家,回家。

  後來他就不喊了,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一股風吹來,地上的浮雪紛紛揚揚地飄著,細草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人們還看見馬家院子裡的地窖上坐著那個叫楊梅的女人。女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如石如碑。

  夜色終於淹沒了靠山屯。

  臘月二十三傍晚的風裡,送來瘋女人耿蓮的喃喃低語:來呀,你們都來干我呀——

  ·6·

  過程

  那次戰役是志願軍在朝鮮戰場上打得最艱苦的一仗。全軍人馬的縱深插到敵人的腹部,後方供給跟不上,援軍又沒有能力接應,於是全軍被敵人圍成條條塊塊,用血肉熬著時間。

  五團的三個營被分別圍在三個小山包上。這場苦戰已經堅持三天三夜了。傍晚,敵人收兵不再圍攻。大炮卻響了起來,蝗蟲群一樣的炮彈呼嘯著落在三座山頭上,爆炸的火光把半邊天燃得血紅一片。炮聲響了好久才停歇下來,濃濃的硝煙和一股股熱浪裹在深秋的山霧裡在慢慢散去。半晌,疲憊無力的兵們躺在被炮彈炸出的彈坑裡,無力地喘息著。偶爾,兵們會看見頭頂漸淡的硝煙縫隙里漏進些許清冷的星光。

  左翼側的那個山頭上,這時突然響起了兵們早已熟悉的嗩吶聲。嗩吶吹的是《解放區的天》。五團的官兵早就聽慣了一營長黃群的嗩吶聲。以前,每次戰鬥間隙,或休整空閒時,五團的官兵都會聽到一營長的嗩吶聲。此時,兵們躺在溫熱尚未散盡的彈坑裡,聽著這支《解放區的天》,都想起祖國剛剛解放的一座又一座城市,家鄉父老鄉親的音容笑貌。起初,有幾個躺在彈坑裡的兵,咧開乾裂的嘴唇,隨著嗩吶的節奏,哼唱起來。這聲音從這座山頭傳到那座山頭,很快三座山頭的歌聲響成了一片。

  肖黨團長斜倚在一棵已經枯焦的樹樁上,望頭頂清冷的一彎殘月。他被嗩吶聲吸引著去望左面的山頭,警衛員小德子立在他一旁。“咣”的一聲,一發冷彈在山谷里炸響,整個世界也隨之顫抖了一下。那嗩吶聲沒停,仍在悠揚地響著。“煙,”肖黨沖小德子說。小德子先從一隻口袋裡掏出一片裁好的紙,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撮煙末,放在裁好的紙上,再遞給肖黨。肖黨接過煙,幾下便卷好了,然後劃火點燃,深吸一口。肖黨從不吸成盒的紙菸,他覺得那樣的煙吸起來不過癮。每次打仗前,他總是弄來一些煙末,讓小德子帶在身上。剛開始,小德子總是把這些煙末用紙包好放在挎包里。直到有一次,挎包被炮彈皮劃了一個大口子。肖黨又向小德子要煙時,小德子才發現煙末早就丁點不剩了。肖黨團長什麼也沒說,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德子。小德子知道團長視煙如命。小德子汪著淚,傻呆呆地瞅著被炸爛的挎包。下次再打仗時,小德子便把肖黨團長交給他的煙末散放在全身上下的口袋裡。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團長要煙,他都能從身上任何一個裝東西的口袋裡掏出煙末來。每次肖黨團長都憐愛地拍一下他的頭,罵一聲:“你這個鬼東西。”

  肖團長吸著煙,望著一營的陣地,掏出懷表,借著月光看見已經是下半夜兩點多鐘了。他知道,天一亮,飛機大炮又要輪番向這裡轟炸,然後是步兵的集團衝鋒。三天了,他眼見著一個又一個戰士在他眼前倒下去。照這樣下去,自己所剩下的這支疲憊之師還能抵擋幾次美軍成團的輪番進攻?恐怕明天,全團就得全軍覆沒了。他又一次想到了突圍。正面突圍他試過幾次,結果都失敗了。現在惟一的選擇就是後山那道山崖,那裡沒有敵人把守。敵人轟炸時,山崖兩側的敵人便向山下匯攏,炮聲一停,敵人已經在鼻子底下了。只有利用這個空當,部隊攀上山崖才有可能突圍。要突圍就必須要有一支阻擊部隊,拖住敵人,為戰友贏得時間。政委、參謀長早就在幾天前的突圍戰中犧牲了。阻擊任務無疑要獨自身先士卒承擔下來,讓一營、二營先撤,自己帶著三營,哪怕是戰鬥到最後一人也要為部隊贏得突圍的時間。想到這,一種悲壯感襲上他的心頭。他又想到了遠在家鄉的妻子,還有已經三歲,卻尚未見過面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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