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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是:

  甘不夠,號老豐;

  甘傻子,號老聰;

  甘難過,號老歡;

  ……

  小疙瘩主叫緊巴,向文成說:“號老寬吧。”

  西貝牛是個獨姓,西貝家只有西貝牛過了歲數。向文成說:“西貝牛外號大糞牛,號老肥吧,攢糞肥田這是他終生的心愿。”

  向姓在笨花也是個小姓氏,只有向家巷幾戶人家。幾戶中尚無人過歲數。

  以下是前街。

  前街的姓氏紛雜,老人也多,向、甘二人很是動了些腦筋。他們為鄉親撰號,從下午直編到掌燈時分。向文成叫秀芝點燈,秀芝把燈點著端來。向文成對秀芝說:“你沒有擦燈罩。”秀芝說:“擦過了。”向文成說:“擦是擦過,可擦得不乾淨。”秀芝便覺得奇怪,說:“我是擦了又擦的。”向文成說:“味兒不對。乾淨燈罩一個味兒,不乾淨的燈罩一個味兒。”秀芝自覺一陣羞慚,心想怎麼單在甘子明面前丟了人。她急忙又去換了一盞燈點著,向文成看也不看就說:“這盞燈擦得乾淨。”

  甘子明和向文成繼續為鄉親撰號,前街最後一名是東頭的收雞老頭。這老頭也是個獨姓,姓楊,抗戰開始才搬來笨花住,這人的大名誰也不清楚,笨花人就都叫他收雞老頭。向文成說:“也送他個號吧,號老追吧,整天張網追雞。”

  至此,笨花的老人都已各得其所。甘子明起身要走,向文成說:“子明,你先別走,還有一個人咱們忘了。”

  甘子明說:“誰呀?”

  向文成說:“瞎話。”

  按規矩,笨花村是不為死去的人喝號的,也不為具身份的、本有字號的人喝號——他們早已有了文明的稱呼。但是向文成提到了瞎話這個已經死去的人,甘子明頓時也覺得應該破例為瞎話喝個號。前不久他們商量過要為瞎話立碑,碑上總不能寫“向瞎話之墓”吧。甘子明就對向文成說:“你提醒得對,瞎話咱們可不能忽略。來,咱倆也藉此考驗一下各自對瞎話人品的評價。咱們每個人在手心裡寫一個字,就像《三國演義》上火燒赤壁之前,周瑜和諸葛亮每人在手心裡寫字一樣。”甘子明順手從桌上拿起兩支筆在墨盒裡告告,遞給向文成一支。兩人的字都寫出來了,互相一亮,兩人寫的都是個“實”字。向瞎話,號老實。

  鄉親的號已撰出,向文成就開始了他的編劇。他不再能夠把劇本寫成字,只把先前笨花村秧歌戲班的一班人招來,在沒有房頂的大西屋擺開陣勢,由他給眾人說戲。抗戰前笨花村就有個秧歌戲班,沿用的調門兒屬隆堯秧歌。演出時只有鑼鼓,沒有樂器伴奏,演員的調門兒高低自定。唱腔也簡單,只有上句下句,外加一些“哭腔”“跺板”和心急如焚的“叫板”。這形式叫“徒歌乾唱,不入絲竹”。這戲班不大,演出的劇目卻不少,能演摺子小戲《馬前潑水》《勸九紅》《安庵送米》;也能演整出大戲《斬經堂》《竇娥冤》。戰爭中戲班散了,現在抗戰勝利的消息一傳來,一班人很快就集中起來。

  向文成為戲班說了一出自編的新戲名叫《光榮牌》,他不僅逐字逐句地給演員說,還指揮著樂隊的鑼鼓經。遇有演員在場面上走不對時,他還要扶著牆走到場上親自給演員當場做示範。他該小生時就小生,該花旦時就花旦。

  光榮牌原本是抗戰時抗屬門前懸掛的標誌,是一個尺把長的紅漆木牌。環境殘酷時抗屬們就把光榮牌摘下收起;平和時又自動掛出。這光榮牌顯示的是一家的光榮。日本投降了,抗屬們理直氣壯紛紛掛出了自家的光榮牌,向文成編劇就借用了它。《光榮牌》是一出喜慶的小鬧劇,講一個叫王滿倉的八路軍戰士,勝利後請假還家探親,卻給家中的年輕妻子開了個小玩笑:本是正大光明回家報功的王滿倉,故意謊稱是“開小差”回家的。妻子聽後非常氣憤,就對他實施說理教育,勸他早日歸隊。後來父母和鄉親也跟王滿倉大擺形勢,勸他歸隊。最後,王滿倉在妻子、父母和鄉親面前終於道出實言,眾人皆大歡喜。戲班在向家大西屋經過幾天幾夜的排練,終於要登台演出了。

  慶祝大會這天,能回村的笨花人都回了村,有備也回了村。勝利後回家的有備,還是覺出家中的淒涼多於歡喜。他在辭別了許久的院子裡轉悠著,看見那些少人居住的房屋,長滿青苔的甬路,跌落在院裡的枯枝敗葉,心中不禁升起一陣陣惆悵。向桂的大房、有備的聾奶奶病故後西院也沒了人。後院裡,群山也走了,牲口也沒了。尤其當他看見父親向文成撲著身子伸出雙手歡迎他進院時,更覺酸楚難耐。如果不是慶祝會馬上開始,也許他會痛哭一場的。但是他聽見了慶祝會的鑼鼓聲,才暫時告別奶奶和娘,伴著父親向文成一起趕往茂盛店。在茂盛店門口,喜慶的氣氛立刻包圍了他們父子。眾人紛紛向他們打著招呼,糖擔兒走過來對向文成說:“鄉親們再集合可再不用我敲鑼了,你想攔都攔不住他們。”說話間西貝一家四口過來了,前頭是大治、小治,他們用個笸籮抬著西貝二片;大糞牛走在後頭。二片歪在笸籮里,看見誰都不說話,看見向文成也像沒看見。失去了雙腿的二片,大體就是這副模樣了:他連跳也跳不動了,看見人也就沒了言語,兩隻眼只盯著一個地方。二片被抬進會場,大糞牛在向文成跟前站住,他關心的是他的號。他問向文成:“鄰家,有我的號沒有?”

  向文成說:“你就等著吧。”

  大糞牛說:“可別拿你鄰家取笑,這糞和牛都不好對應。”

  向文成說:“糞和牛都好對應。你的號在笨花準是首屈一指的。”

  茂盛湊過來問向文成:“我的號哪?”

  向文成說:“你的名本來就文雅,用哪個字都行,不必大動。”

  一個叫甘巴巴的老頭走過來對向文成說:“我的名字髒乎乎的,可該體面體面了。”

  向文成說:“喝號喝的就是個體面,這也是咱一個村子的體面。”

  前街收雞的老頭也來了,他看見向文成,也想問自己的事,張了張嘴,不知為什麼沒有問,躲躲閃閃地消失在人群里。

  縣長尹率真來了,區長甘子明來了,西貝時令來了,走動兒來了,奔兒樓來了,佟繼臣也來了。嫁出去的閨女們也回來了,閨女里有素和安。所有能回笨花的人都回來了。頭一天,同艾還讓三靈給小妮兒捎信兒,讓她回來。可小妮兒對三靈說:“我不能回去,我沒為抗日做過什麼事。”三靈又去叫甘運來,甘運來說:“我不回笨花了,開會那天我想一個人到向大人的糞廠坐一天。”同艾沒有給向桂捎信兒,她知道,這場合是不會有向桂的。

  八年來,茂盛店裡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熱鬧:一個用門板和席棚搭起的戲台矗立在西牆根大椿樹下,從前這裡是花市,逢集時擺滿地的是花包。大會按照預定程序開始了,甘子明上台先講了目前形勢,著重介紹了日本投降的經過。他強調說,日本投降並不是他願意投降,是被我們打的!他身後坐著尹率真和縣區領導,向文成也被邀請在台上就坐。

  甘子明講完話,是與會全體為笨花村在抗戰中死難的烈士默哀。

  該是助興演出了,台上的人走下來,又在台前坐成一排。戲台騰出來了,戲班領場的把台上的桌椅掛上桌帷椅披。鑼鼓按規矩打了頭通,又打了二通,《光榮牌》的演出開始了:王滿倉上場了。演王滿倉的演員是個唱小生的,現在穿上八路軍的衣服還是按照舊戲的程式做動作,說唱都帶有著演小生的娃娃腔。排練時向文成幾次提醒他,說八路軍戰士說話不能帶娃娃腔,可他改不過來。王滿倉邁著台步走到台前先念引子,引子曰:“抱定報國志,心向眾黎民。”念完引子該是四句定場詩,定場詩是:

  萬里江山起狼煙,

  倭寇侵犯我江山。

  七尺男兒當兵去,

  打敗倭寇回家園。

  四句定場詩過後是道白,道白曰:“我,王滿倉是也。本為兆州鄉民,全家勤耕勤種,日子倒也順遂。只因日寇入侵我國,占我領土,辱我人民,滿倉才棄農從軍,做了一名八路軍戰士。幾年來我抗日軍民與敵軍浴血奮戰,日寇終於敗在我軍民足下!今,日寇既滅,軍中暫無戰事,我滿倉才告假還家探望父母大人,探罷家人再返軍中。看今日天氣晴和,我不免還家去也。”

  王滿倉道白完畢,按戲文的規矩,是一段不緊不慢的唱段,他唱道:

  王滿倉喲心裡明。

  身又強力又壯正在年輕。

  都只為日寇投降形勢既定,

  我這才走上那還家路程。

  ……

  王滿倉繞著戲台邊走邊唱,他唱完自己該唱的戲文,正要下場時,卻不知為什麼一陣心血來cháo,心生詭計,偏要和他那位身在家中的媳婦開一個不大不小玩笑。只見他先解下腰間的皮帶,把皮帶提在手裡,把軍帽歪戴過來,又伸手在“地”上摸些灰土擦在臉上,活脫兒就成了一個逃兵。剛才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八路軍戰士的王滿倉,現在卻邁著丑角的步子,伴著一陣有節奏的“敗鑼”,踉蹌著走下場去。

  接著上場的是王滿倉的媳婦桂香。桂香是一個先前唱旦角的男人飾演,這是一位身材偏高的男人,長鼻子大臉,脖子上且有明顯的喉結。他頭上綁著帘子般的短髮,只用條手巾包住頭頂。他身穿紅襖綠褲,邁著旦角的碎步走到台前。這桂香一亮相,觀眾便爆出了無休無止的大笑,他們笑著議論著桂香的長相。有的說:“這媳婦長相可不強,王滿倉該休了他。”有的說:“她先前穿戲裝可不這樣,生是著身衣裳不‘托’人。”桂香在一片議論聲中還是扭搭一陣,曲腿坐在一架紡車前。她是要紡棉花的,她搖著紡車念著定場詩:

  奴家今年整十八,

  自幼生長在貧家。

  政府號召大生產,

  一家吃穿不缺乏。

  定場詩過後又是自我介紹式的道白,道白過後是一大段唱。她唱道:“告一告紡車緊一緊弦,手搖那個紡車嗡啊嗡的圓……”她唱了生產自救的好處,有唱了丈夫王滿倉的參軍,也唱了抗戰勝利後她盼夫歸來的心情。

  笨花人喜歡聽唱,向文成編劇考慮到笨花人的欣賞習慣,也儘量使用笨花人的語言編寫。果然,桂香的唱給觀眾帶來了享受,一時間他們忘記了桂香的長相,還紛紛隨著桂香的調門兒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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