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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出結束後,文麒領來了文麟。文麒發現武備一個人呆坐在屋裡,也不點燈,就埋怨武備為什麼提前離開會場。他點上燈,看看武備紅腫的眼,就又打趣著對文麟說:“你看,藝術的力量,你的曲子竟然也能讓武備受其感動了。”

  二叔文麟觀察著悶坐的武備,覺得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其中一定另有原因。他走到炕前,對這位不常見面的侄子說:“武備,我猜你是另有心事。談談吧,我們可不拿你當孩子了,有了問題同志之間交換一下意見自有好處。普通同志之間需要幫助,縣級領導就不需要幫助?”文麟對武備說話,沒有兒女情長,完全是同志式的。這時文麒也才感到武備的沉悶大概另有原因。他把武備叫到桌前,三人圍桌坐定,武備這才把家裡的事告訴兩位叔叔。他把父親向文成的信在燈下展開,他的兩位叔叔用力辨認著信上的字跡,他們到底也讀懂了他們那位身在笨花的大哥的字。文麟沉思片刻說:“沒想到,我這首《哀樂》竟像是專為家裡人寫的一樣。”但是文麒和文麟,他們誰也沒有覺出笨花這位大哥的字有什麼異樣。他們只記得小時候在漢口,那位眼神不好的大哥看報時鼻尖頂著報紙。有一次吃飯時把一段麻繩錯當粉條夾到碗裡。字被他寫成如此模樣,還有什麼奇怪呢。

  酷愛說話的文麒沉默多時才說:“其實我離開保定後,最掛念的就是取燈。我也常注意冀中的戰局,也怪我這當哥哥的沒把她保護好。”文麒說話只提取燈,卻沒有提到父親向喜。叔侄三人守著一盞燈和一封信又悶坐一陣說說取燈,還是無人提向喜。後來文麒打破沉悶提議說:“走,出去走走吧,到山上去。”說著先站起來,文麟和武備響應著文麒也站起來。叔侄三人來到剛才演出的山坡上,他們繞過一個空蕩的戲台,走上這座山的最高處。文麒又說:“來,站成一排,咱們面朝東南站有一會兒。”文麟和武備再次響應著文麒,面向東南站成一排。這天夜裡,月色格外清澈,能看得很遠很遠。武備向東看就像看見了笨花村。文麒文麟看不見笨花村,只看見月光下那些山山嶺嶺,溝溝壑壑。面對著山嶺和溝壑,文麟突然發話說:“現在該我提議了,來,讓我們為取燈默哀吧。”

  文麒和武備響應著文麟的提議,將身子站直,把頭垂下。文麟向著東方,一往情深地說:“取燈,我們正在太行山為你默哀。你怎麼這麼早就走了。我們只剩下對日寇的最後一戰了。我那首《哀樂》莫非就是專為獻給你的?我願你能夠聽見……”

  叔侄三人面對著東方的山嶺和溝壑,只為取燈一人默哀,還是無人提到他們的父親和祖父向喜。武備本能地感到,向喜的名字對他們來說,或許只存在於另一個主題之中:當他們為自身的缺點挖掘家庭根源時。

  剛才叔侄三人在為取燈默哀時,武備也想提議為祖父向喜的死作點表示,正在猶豫間,卻發現“儀式”已經結束。他好像就再沒有理由組織起他的兩位叔叔了。

  叔侄三人下山往回走,文麟又說:“我在魯藝時,還想過把取燈弄到魯藝呢。她的歌唱得比我還好,在同仁就打了基礎。我唱歌還屬土鬧兒。”

  ①。沁源圍困:指1942年山西軍民對日寇實行的大包圍。此次圍困長達883天,戰鬥2730餘次,斃傷日偽軍4200餘人,最終迫使日本人逃離沁源。

  ②。即烈士劉胡蘭。

  ③。延安魯迅藝術學院。

  第六十一章

  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尹率真來笨花看望向文成。向家出事後,他已經幾次來家裡看望了。

  尹率真一邁進向家東院,向文成就在屋裡說:“老尹,這又是你。”向文成是通過來人的腳步聲聽出是尹率真的。向文成聽腳步聲判斷來人,十有八九是準確的。尹率真站在了向文成的屋門口,向文成逆著光線往外看,就像看見了一個樹樁子。現在向文成看人,人就沒有了眉眼,只剩下一個或高或低或粗或細的樁子。此時這“樁子”移動到向文成眼前,開口說:“文成,我這次來,可不同往常。你猜猜這次我為什麼事而來?”向文成坐在下手的椅子上,示意尹率真坐上手椅子,說:“不用猜了,無非是勝利消息,好消息猜都猜不過來了。”尹率真說:“勝利消息不假,這消息可比廣島的原子彈還重要。”向文成說:“莫非還有比日本徹底戰敗更重要的事?”尹率真呵呵笑起來說:“到底又沒有難住你。我知道《冀中導報》來得不會這麼快,我是從無線電里聽到的,新華社和中央社都廣播了,這真是天大的新聞:在日本戰敗已成定局的情況下,他們的天皇被迫下了投降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似這等天大的新聞,向文成不是想不到,他是拿不準這消息將出自哪一天。前些天蘇聯在遠東的出兵,後來廣島的原子彈爆炸,華北抗日戰場的節節勝利,延安又發出了向日本人最後一戰的指示……這都預示著日本戰敗已經為時不遠。向文成計算的只是日本承認戰敗該出在哪一天了。今天尹率真竟把這消息這麼快就帶給了他,向文成坐在下手椅子上,反倒目瞪口呆起來。接著,悲喜交加的思緒一古腦從心中湧起。他手忙腳亂地在桌上一陣摸索,像在找什麼東西,又分明不是在找東西。眼疾過後的向文成,在萬分激動中常常是伸出雙手一陣摸索。尹率真早就發現了向文成的這個變化,今天當他看見伸出雙手東摸西摸的向文成,眼睛便cháo濕了,他掏出一塊手絹擦了擦淚濕的雙眼,鎮靜住情緒說:“文成,我們勝利了,就剩下高興了。你我不必再說一些血沒有白流、頭顱沒有白拋的互相安慰的話了。前面的路還很長,咱們應該越活越節在才是。現在咱們的任務是先慶祝一下勝利。”

  尹率真說應該慶祝勝利,應該活得節在,才又使向文成的情緒恢復到正常。他接過尹率真的話題說:“老尹,這勝利必得慶祝,我讓秀芝去請甘子明吧。”誰知向文成的話音一落,甘子明就走了進來。他說他回來也是專給向文成通報日本投降的消息的。他本想約尹率真一起來笨花,卻不知尹率真已先他一步了。圍繞著抗戰勝利,三個人還是說了許多瞻前顧後的話,才把話題轉到笨花將如何慶祝勝利這件事上。他們都覺得,笨花村應該開一個慶祝會,慶祝會應該有以下幾個內容:

  一、在茂盛店召開笨花村民慶祝勝利大會;

  二、由甘子明介紹日本無條件投降的經過;

  三、為笨花村死難烈士默哀;

  四、編一齣戲以資助興;戲由向文成編寫,內容自定;

  五、在慶祝會上為笨花的老人們“喝號”;

  六、尹率真致祝辭。

  三個人一邊說,甘子明一邊在本子上作著記錄。

  尹率真覺得慶祝會這樣開很是圓滿,但對會議第五項的“喝號”尚不知其內情。他是外縣人,覺得這件事十分新鮮,便向甘、向二人請教,他們告訴他,喝號本是兆州一帶的民俗:人老了就要有個號。小時候大人為孩子取名隨意:小貓、小狗,乃至巴巴橛子都可以叫;但是這些名字對於一個老年人便不再適宜。你總不能面對一位七老八十的老漢說:“哎,小狗子!”那麼,人到了這個年紀就該有個尊稱,這尊稱便是“號”。“號”要由撰號人先為村人編出,再通過一個儀式當眾“喝”出。借個熱鬧場合,在戲台前喝號是個最好的時機。說到“號”,應由三個字組成,第一個字為姓,第二個字為“老”,第三個字為號。比如甘老茂,向老盛……號與本人名字的意思多有聯繫,比如佟小狗,就可能被喝號為佟老守,取其狗守戶之意。有時,撰號人為人撰號也常反其意而撰之。

  轉眼抗戰已八年,笨花村有八年沒有喝號了,八年來“積攢”下不少老人。現在這當是個一舉雙得的好時機,既慶祝了勝利,又圓了村中老人的心愿。要緊的是喝號前得有撰號人,喝號成功與否,就看撰號人的智慧了。

  尹率真興致勃勃地聽了喝號的來龍去脈,說,似這等民風,著實應該大力推廣。這裡除包含了尊老的意識,還是村中的大文明所在。尹率真說他就單等這一天了。當問到誰是撰號人時,甘子明說向文成就是個撰號專家。

  尹率真告別向文成和甘子明,只待出席笨花的慶祝會了。向文成就和甘子明著手為笨花的老人撰號。他們先把笨花的老人作了統計,以五十歲為限。原來抗戰八年過後,笨花年逾五十的老人已經有大幾十人了。笨花人遇事排戶籍,習慣從后街開始,繼而套兒坊,繼而向家巷,最後是前街。后街第一家便是佟法年。為佟法年撰號,是向、甘二人的第一個難題。早年為官地打官司時,佟法年本是他二人的對手。現在要給佟法年撰號,從感情上講,向文成、甘子明有點不情願。不過二人又想到,自抗戰以來,佟法年就一直是個臥床不起的病人,也沒有與抗日政府作梗之舉,兒子佟繼臣又是後方醫院醫生。為佟法年撰號也當屬分內之事吧,他們決定給佟法年取個中性的號。二人想了一陣,向文成說:“佟法年,號老頂吧。頂可以解釋成‘頂牛’‘頂撞’,暗含了咱們和他的鬥爭歷史。頂也可以解釋成高大的意思,頂天立地麼。”甘子明笑起來,笑著,在本子上寫下佟法年,號老頂。寫完對向文成說:“這他可沒話說。如若再有第三種解釋,佟法年住后街最東頭,也是個頂頭的意思。”向文成說:“聽你這麼一補充,這頂字就再合適不過了。”

  佟法年的鄰居叫佟晃悠,向文成想想說:“歲數不小了,該穩住了,號老穩吧。”

  再往後數,有個叫佟大蔫兒的,向文成說:“號老振吧,五十多了,也該振奮一下了。”

  再往前數是佟大狗、佟小狗哥兒倆,向文成分別為他們撰號為:佟老叫、佟老守。

  佟姓過去之後當是甘姓,甘姓中有個叫甘小籃的,甘子明說:“號老編吧。”向文成說:“可以是可以,但‘編’和‘邊’同音,容易記成老邊,不如號老硏,籃子這東西非硏不可。”

  甘小籃的鄰居便是茂盛店的掌柜甘茂盛。向文成說:“茂盛的名字不必花更多心思,號老茂吧。”

  甘姓再往後數是甘尾巴,向文成說:“號老擺吧。”

  甘子明說:“下邊該糖擔兒了吧,他就挨著甘尾巴住。”向文成說:“他整天敲鑼,號老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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