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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柏舍,太陽已落山。兩人這才想到,從上午離開代安到現在,連飯都沒吃一頓。加上天氣炎熱,兩人的衣服都已濕透。背著大包袱走路,就更感勞累。小董對有備說:“有備,咱倆真有點高興過頭了,讓這點磺胺給鬧的,連飯都忘了吃。這磺胺雖好,可當不了飯吃。”有備說:“餓是小事,就是渴。”小董說:“又餓,又渴,又累,咱們得休息一會兒。前邊的村子是常營村,咱趕到常營吧。”有備說:“頂多還有三里地。”

  有備和小董來到常營,天已擦黑。他們對這個村子不陌生,他們都來這個村子出過診。進了村,他們找到靠近村外的一個抗屬大娘家。這位大娘隻身一人過日子,兒子當八路,閨女過了門,老伴已去世。家裡不寬綽,只有兩間屋,大娘住一大間,有盤大炕;還有一間放柴糙的小屋有盤小炕。大娘一看來了兩個穿軍裝的八路也不奇怪,把小董和有備讓進屋,不說二話就燒水做飯。小董也不客氣,挽起袖子給大娘打下手。他們在大娘家喝足了水,吃飽了飯,當他們背起包袱要出門趕路時,大娘卻提醒他們說,現在天色已晚,雖說有月亮,夜間走路還是不太平。敵人的據點雖然一個個被端了,有些零零散散的偽軍,專等晚上出來活動。再說,往東走就是梨樹趟子,前幾天就有一個區幹部在梨樹趟子裡被殺害。大娘勸他們住一夜,天明再走。

  正要出門的小董覺得大娘的話有道理,就自作主張對有備說:“還真不能大意,咱住下吧。”說著就又返回屋裡。他們解下身上的包袱,大娘開始給他們點燈掃炕。

  大娘把一盞燈放在燈牆上,夠過笤帚把炕掃淨,又對他們說炕角有被單,讓他們自己拽。大娘說完就要出門,小董方才明白大娘是要把這條大炕留給她和有備這一男一女。其實八路在行軍中常有男女同志同宿一間屋子的事,戰時的一切非常都屬正常。可是面對這條大炕,小董和有備還是願意留下大娘和他們同宿。小董挽留大娘,大娘卻說,醫院人愛乾淨,她自己常常不洗涮,她自有睡處。大娘又告訴小董,院裡有水缸,水缸旁邊有洗臉盆,讓他們洗涮。說完就閃出屋去。小董留不住大娘,和有備在水缸旁邊簡單洗涮後,先回屋上了炕。她跪在炕上找被單,原來被單也只有一條。她猜想也許這是大娘的疏忽,也許大娘家就沒有第二條,便又想到戰時的一切非常都屬正常。她把一團被單扔到炕的正中。

  小董在炕上找被單,有備只在炕下站著。小董說:“有備,快上來吧,這樣睡也不是頭一次。”有備說:“先前人……多。”他的意思是說,先前他們行軍住宿,男女同住的事有過,可那是全醫院的人擠在一起睡,而今晚只他和小董兩個人。小董見有備不上炕又說:“算啦,人多人少還不都一樣,都怪環境殘酷的過,還講什麼條件。講這講那咱們都別睡了。”她再次招呼有備上炕,有備才一邁腿上了炕。他光著腳在炕上一站立,腦袋幾乎頂到了檁梁。小董這才覺出這有備真是個大男人了,心想我還老把他當成從前笨花那個孩子。

  小董在被單的這一廂盤腿坐下,有備也屈腿坐在被單的那一廂,他們當中隔著那團紫花被單。一時間兩人無話,一盞油燈在燈牆上著的很旺,劈劈啪啪地爆著燈花。兩個人的影子撲散到炕上,又撲散到牆上。他們看著炕上牆上的影子,都覺得說了一天的話,話好像都說完了,再開口誰也不知道將是怎樣的一個話題。小董在想,有備也在想。

  小董對有備說:“有備,咱睡吧。”

  有備說:“睡吧。”

  可兩人還是坐著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小董問有備:“有備,你說咱粗睡還是細睡?”

  冀中這一帶人誰都懂得粗睡和細睡的區別:粗睡是和衣而臥,細睡是要把衣服脫光。

  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有備也沒有作出回答。本來他是要說粗睡的,又覺得一天的勞累,只有細睡才能解乏。可細睡……哪能呢。

  小董見有備不作回答,沖有備扭過頭,笑著說:“這樣吧,咱不討論了,也不強求一致。我先吹滅燈,剩下的事個人處理。我喊一二三,就吹燈。”小董說完喊了個一二三,吹了燈。

  黑暗籠罩起這屋子和炕,只有窗紙很白。今晚月亮正圓,月亮正對著窗子照耀。有備只聽見被單的那一邊小董的一陣窸窸窣窣,心想小董莫非要細睡?不可能。小董一定是粗睡,她窸窸窣窣是在解綁腿呢。有備也摸索著解下綁腿,解下綁腿才感到渾身的輕鬆。他和衣躺下來,開始找他那半邊被單。果然小董為他留出了屬於他的那半邊。有備抓著了被單,但沒有去蓋,一身衣服是可以頂被單的吧。他轉過身背衝著小董閉住眼,他想忘掉身後粗睡或者細睡的小董,只有忘掉小董他才能夠入睡。剛才他在小董面前竭力裝著對這盤炕的平靜和無所謂,都是裝的。其實從他知道大娘留給他和小董一盤大炕那時起,他就不平靜了,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身上一陣陣冒著汗。小董是個女的。

  有備想忘掉身後的小董,小董卻又在黑暗裡說話了,她說:“有備,你小時候玩過‘過家家’嗎?”

  有備說:“也玩。”

  小董問:“你裝過新女婿沒有?”

  有備說:“也裝。”

  小董又問:“你會作揖嗎?”

  有備不回答。有備不回答是因為他覺得作揖最難,而新女婿首先要會作揖。那些十字披紅雙插花的新女婿,穿著不隨身的長袍馬褂,逢見鄉親,把手一抱,拳頭舉過頭頂,腰也跟著彎下來。隨著腰的直起,抱著拳的手再自然下垂。有備覺得這個動作最難。兒時他就背著家人做過演練,卻沒有一次成功。

  有備沒有回答,小董已經在黑暗中打起了小呼嚕。有備聽見小董的呼嚕,反倒把閉著的眼睜開了。他再看這黑屋子時,剛才的黑暗不見了,他看清了屋裡的一切。有備小時候就知道,人在黑暗中閉一會兒眼,再睜眼時就能看見黑暗裡的一切。有備用這一知識,經常為自己設置一些舉動。秀芝讓他到黑屋子裡去拿東西,囑咐他先點上燈,他偏不點。他在黑暗中緊閉一會兒眼,再睜開時就能看見他要拿的東西。向家有個很深的山藥窖,秀芝就讓他下窖拿山藥。他剛下去時窖里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沉住氣,閉一會兒眼,再睜開時大塊小塊的山藥就能分清了。後來抗日了,村裡有了地道。有備能在地道里不點燈,熟練地四處穿行。來醫院後,有備問小董這是什麼道理,小董告訴他,這是人的瞳孔能放大能縮小的緣故。人在黑暗中閉眼的過程便是瞳孔的放大過程,只有瞳孔放大了才能看見黑暗中的一切。貓和貓頭鷹晚上能看清周圍,都是因為瞳孔的放大。

  現在有備的瞳孔放大了,他看清了屋子看清了炕,月光透過窗紙把光明鋪了一炕。有備還是想著一件事:小董是粗睡還是細睡。他把小董的粗睡和細睡在腦子裡不停地作著轉換,還是得不出結論,便很想轉過身去看看。小董近在咫尺,屋子又是這樣明亮。有備朝小董轉過身,他看見了小董,結論也有了,原來小董是細睡的。一縷月光正照在小董光著的肩膀上,被單只潦糙地遮著胸。她的頭髮撲散了一枕頭,打著呼嚕睡得很香。有備連忙又把身子調轉過去,覺得自己的行為很不光明。這時就聽小董翻了一個身,一條胳膊沖有備甩過來,胳膊拍在炕席上,拍得很重。這使已經轉過身去的有備又生出要看看小董的念頭,他再次轉過身來看小董,原來小董的翻身把她自己翻成了個“光屁溜兒”。她斜趴在炕上,被單讓她揉搓在身子底下。她那早已發育成熟的臀部,鼓繃繃的像兩座放光的小山。有備的心一陣猛跳,他背過身去決心遠離這兩座放光的鼓繃繃的小山。但睡眠離他越來越遠了,他覺得身上的大汗正浸透著他的軍裝,緊閉著的眼皮跳動不止。他想,也許這就叫心驚肉跳吧。

  經過一陣心驚肉跳的有備,還是決心要“遠離”背後的小董。這就要去想點別的,他打算想點小時候的事,想想笨花的莊稼,笨花的樹和葦坑,想想坑裡的小夥伴們。誰知一想到小夥伴,耳邊又出現了小夥伴們對男人和女人的議論。笨花有個叫“蘇瓜”的大孩子,長得真像個蘇瓜,長腦袋,長脖子,長身子,連襠里的小雞也偏長。他點子多,故事多,說看見過不少男女的事。蘇瓜見識多,在孩子群里就要拔尖領先,為此他編排一些要占先的計謀。比如他在團伙里搞“桃園結義”。要產生劉、關、張。方法是他喊一二三,大家一齊往葦坑跑,誰先跑到葦坑就是劉備,第二名是關羽,第三名是張飛。蘇瓜跑第一是有把握的,他跑了第一當了劉備,接著關羽和張飛也產生了。但是過後並沒有人管蘇瓜叫劉大哥,還是叫他蘇瓜。那時有備也跟這跑過,他跑在最後。跑在最後的有備總是接受這個“三結義”陣營的吸引,逢到他和父親向文成不對付時,就來投奔蘇瓜。蘇瓜也不轟趕他,他就跟著桃園結義的兄弟鑽葦坑,鑽莊稼地,聽蘇瓜講男女的故事。蘇瓜隨便出個題目讓大家猜,就能難倒大家。他說,新婚的男女上了炕,“辦事”之前誰先說話?有人說男的先說話,有人說女的先說話。大家一陣七嘴八舌,還沒有掙出結果,蘇瓜又有了新問題。他說,男的先說,說什麼?女的先說,說什麼?那時有備還小,這問題引不起他的興趣。如今當他回想起兒時聽見的這個問題時,便覺得這問題實在難以回答。他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和身後的小董打起了比方……這該怎麼說呢?

  有備覺得很對不起小董,這故事不知為什麼又牽連到了小董。唉,去他的小夥伴吧!去他的蘇瓜吧!有備一邊再次暗下決心不去胡思亂想,卻又想起了更具體的男女故事。男女故事他聽過一些,也不是專門為了聽而聽,是他和蘇瓜接觸的不經意。後來小董教他生理學,他才知道蘇瓜的故事有些符合男女生理,有些並不符合男女生理。現在這些符合男女生理還是不符合男女生理的故事一個個地都浮現出來,那故事有頭有尾,頑固地在有備眼前展現:

  從前有個男人和女人大白天要辦事,就對炕下的兒子說:“街上有個耍猴的,快去看吧,給你兩毛錢……”去他的吧!有備心裡說。

  從前有個女的自己睡,有個男人從窗戶里爬進來就要……去他的吧!有備心裡說。

  從前有個賣杏的從一個破窗戶前路過,聽見窗戶里一男一女正辦事……去他的吧!有備心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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