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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令竭力表現出他這次來笨花的平常,又說了些上級是如何關心她的話,小襖子才漸漸安生下來。

  時令開始和小襖子說正題:“小襖子,有個事。”他說得簡單、明確,儘量顯得隨意。

  “什麼事,莫非還和從前一樣?”小襖子一驚,驚恐中帶出些警惕。

  時令說:“也可以這麼說。”

  小襖子把夾在兩腿之間的手抽出來,扶住炕沿,身子往後一仰,更顯警惕地說:“這些日子我淨想別的事了,先前的事我都忘了。”她想把時令往別處引。

  時令看小襖子躲躲閃閃,便專拿抗日陣營中常用的語言“吸引”她,說:“怎麼,動搖了?”

  小襖子雖然想忘掉從前的事,可又怕聽“動搖”這兩個字。“動搖”是形容對抗日工作的三心二意、意志不堅定的常用語,她可不願意給時令留下“動搖”的印象。就又趕緊說:“我娘淨托人給我說婆家,我就整天跟我娘說,也不看這是什麼世道,哪顧得上呀。”

  小襖子說世道,說顧不上想個人的事,時令可以從兩方面理解,一是環境的殘酷正耽誤著小襖子,二是小襖子由於為了抗日奔忙才無暇顧及自己。時令笑了,說:“說婆家倒不能不重視,其實也可以兼顧呀。”

  小襖子說:“你是說,不讓我忘了抗日?”她試探著時令。

  時令說:“看,一捅就破。”

  小襖子說:“我鬧了陣子病,我當八路早把我忘了。”她還在試探時令。

  時令說:“看你說的,抗日政府還能把你忘了。”他這是話裡有話了。

  小襖子高興起來,從炕上一躍而起,棲在時令眼前說:“那就快給我布置吧。”

  時令向後仰著身子躲著小襖子說:“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個人怕說不準確,你跟我走一趟吧。”

  時令向後仰著身子躲著小襖子說:“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個人怕說不準確,你跟我走一趟吧。”

  小襖子說:“莫非去見尹縣長?”

  時令說:“尹縣長和敵工部都在找你。”

  小襖子說:“就走?”

  時令說:“就走。天黑得趕到,還有二十里地呢。”

  小襖子說:“我得換身衣裳呀。”說著便去拽她的毛布大褂。

  時令說:“不必了,這次不同於去代安,身上的衣裳就行,天這麼熱。”

  小襖子說:“老百姓不時興穿短袖的。”

  時令說:“也不礙。”

  小襖子就抄起掃炕笤帚把自己渾身上下掃了個遍,跟時令出了門。出門時她在前院對大花瓣兒說,縣裡叫她哩,她要出去一趟。有人找她就說出村染布去了。

  大花瓣兒看著小襖子的背影兒什麼也沒說,心想時令怎麼還找她,這兩邊的人怎麼生是離不開這個瘋閨女?莫非時令是來誆她走的?大花瓣兒猛然想起取燈的死。取燈死後,大花瓣兒幾次追問過小襖子,問她,取燈的死和她有沒有關係。小襖子就嫌她娘說話沒個深淺。大花瓣兒看小襖子病得可憐,就不再追問。現在時令帶走了小襖子,大花瓣兒隱約覺出事情的非同一般。

  三伏天又是大莊稼吐穗、花放鈴的季節,地里卻不見幹活的人。

  時令領小襖子往孝河南走,敵工部正住在孝河南。時令在前,小襖子在後,他們在大莊稼掩映著的土路上走。今年卻雨,土路堅硬,路上行人少,車馬少,連浮土也不起。路兩邊長著車前子和羊角蔓。

  時令和小襖子在交通溝里走,小襖子在前,時令在後。交通溝是專為跑情報把路破開挖成的,這溝有一人深,能走下一輛大車。人在溝里貓腰走,溝上看不見人;直著腰走,只能看見腦袋頂。

  時令和小襖子走路,為了讓小襖子走得順當,別節外生枝,便和小襖子說話答理兒地搭訕著走。可小襖子卻越走越耍起賤來,她在前頭走著走著突然轉過身把時令一攔說:“怎麼也不歇會兒,這個累勁兒。”小襖子紅撲撲的臉上淌著汗珠,頭上的齊眉穗兒已經貼在腦門上,胸前的汗水也把布衫洇濕了一小片,汗津津的胸脯更顯飽滿。她正拿眼直勾勾地盯著時令,胸脯子一起一伏的。

  時令看著犯賤的小襖子,心想,這東西,說他媽上勁就上勁,怨不得人們常說會招人的娘兒們渾身都帶相兒。時令看了一會兒帶“相兒”的小襖子,決定還是先順應她一下,說:“是累了,歇會兒吧。”說完先跳上溝沿兒。

  小襖子伸出胳膊就讓時令拉她上溝。時令拉了她一把,她故意東倒西歪差點歪在時令懷裡。時令閃開了小襖子,順著一條壟溝踏到一塊花地里。這花地被四周房一樣高的大莊稼包圍著,時令覺得就像一塊林間空地。小襖子也跟了上來,覺得這塊平展的花地像一盤大炕。時令是想躲開交通溝休息,交通溝里人來人往情況複雜。小襖子卻以為這一定是時令把她勾引到這兒的。小襖子進了花地,渾身上下更加帶“相兒”,她開始對時令搔首弄姿,打情罵俏,專拿一些難出口的浪話挑逗時令。時令心裡一陣陣膈應,又一陣陣忿忿然,不由得想到,取燈犧牲的事雖然上級還沒有結論,他可早有了判斷:出賣取燈的不是你小襖子還能是誰呢。現在你不思認罪,還想鬧他媽這種事……時令琢磨著該怎麼對付眼前這個人呢。他給了小襖子一個脊樑,轉過身點了根煙。他抽得兇猛,眼前繚繞著煙霧。小襖子見時令不理她,只一個勁兒抽菸,還以為他正執行任務,不好意思生斜事。她想,這時令本來就是個彆扭人,從前看花時就常使一些女人敗興而歸。那次去代安,她躺在梨樹趟子裡要裝他媳婦,也遭過他的拒絕。這次她偏要爭一回強,好一回勝,非要試試自己的能耐不可。她一邊在時令背後硋飭自己,一邊對著時令沒有人稱地說:“哎,怎麼光自己抽,也不說給我一根兒,連根煙也捨不得撒手。”

  時令還是背著身子抽菸,不理身後的小襖子。

  “哎,說你哪,各擰勁兒!”小襖子更肆無忌憚起來。

  時令轉過了身,他被小襖子嚇了一跳:原來小襖子已脫下自己的褲褂,正光著身子平躺在地壟里,褲褂被她“委”在身子底下。她故意用手背擋住自己的雙眼不看時令,臉上卻綻著無盡的笑容。她知道時令轉過身來正看她,就笑得更加甜蜜。她嘴唇緊閉著,顯得很飽滿,很紅,很滋潤,一副信心百倍的樣兒。

  時令看小襖子,就像看見一頭髮情的、一心一意正等待交配的小母獸。男孩子們都見過小母獸們的發情,豬、狗、羊……那種難耐的等待。開始他們不懂,一旦他們懂了就想多看幾眼,也許還會對它們生出幾分憐恤之情。時令也見過這種發情的小獸。

  小襖子閉著眼睛,信心百倍地等時令,卻一直沒聽見朝她走過來的動靜,她並不知道時令在一動不動地拿眼盯看著她。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小襖子就說:“哎,你找的這地方可不賴,鋪著地,蓋著天,咱就鋪著地蓋著天干一回。我還沒有鋪著地蓋著天幹過呢,窩棚里再好也是個窩憋地方。”

  還是沒有時令的動靜。

  “哎,我說你,別支著‘傘棚’①不動了。”小襖子說得更放肆、更下流了。

  小襖子到底等來了動靜,她支著耳朵聽,一步步作著分析:這是時令摸索衣服的聲音。四周寂靜得連摸索衣服都能聽見。“我知道你正解扣哪。看這‘江湖’勁兒吧,一身的紡綢。哎,紡綢貴還是毛布貴?”她想起時令正穿著紡綢褲褂。

  時令還在摸索衣服。

  “是誰給八路砸的紡綢褲褂?你們又不敢進城找成衣局。”得意之中的小襖子,竟跟時令說起閒話。

  時令是在摸索衣服,他解開衣扣,從皮帶的槍套里摸索出手槍。他把手槍提在手裡,向小襖子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青花桃打在他的小腿上,聲音很綿軟。

  小襖子知道時令正沖她走過來,小襖子終於等來了時令。她心跳著張狂起來(小襖子有時會給男人來些張狂的,看對誰),她先是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日本歌,唱完歌又高喊著問時令:“哎,你知道日本話操茓怎麼說嗎?我遞說你吧,說‘塞谷’。你們就知道咪西咪西是吃飯,八格牙路是混蛋,你們保險不知道‘塞谷’是什麼。”

  時令來笨花帶小襖子,本想平平常常地把她帶走,可事到如今,他再也做不到平平常常了。他想起有句話叫怒火中燒,現在他已經怒火中燒了。這火像是被小襖子逼出來的,激起來的。他心說,你這個光著屁股唱日本歌的東西,取燈就是犧牲在了你手裡,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他決定先在這裡擺出陣仗,讓小襖子交代她出賣取燈的經過。他堅定地認為取燈的被捕就是她告的密——笨花是很少有人知道取燈的行蹤的。他決定以他對她的審訊來壓倒她這一陣陣張狂。

  時令提著手槍站到小襖子跟前,說:“小襖子,你起來。”

  “怎麼,還沒辦事就起來?”小襖子說著,手背擋著臉還是不睜眼。

  “把你的手拿開!把你的眼睜開!”時令提高了聲音,聲音是嚴厲的。

  小襖子拿開了手,也睜開了眼。她抬眼向上看時令,見時令一手提著槍正對她怒目相視,這才一骨碌坐起來,雙腿曲到胸前,也才知道她對剛才的一切判斷是有誤的。但她還是假裝不解地問時令:“是你把我帶到這兒的呀,是你看著這兒清靜。我知道你安的什麼心思。”

  “把你帶到這兒是為了審你。”時令靈機一動說。

  小襖子一聽時令要審她,反倒把蜷縮的身子挺開來,雙手扶住地說:“審我?審吧。”她已猜出時令要問她取燈的事,便越要裝得強硬點,態度一軟興許就要走嘴。

  時令說:“我問你,取燈的事是誰告的密?”

  小襖子一聽時令果然問起了取燈,心想我快咬咬牙吧。她說:“反正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時令說。

  “不知道。笨花村幾百口子人哩。”小襖子說。

  時令覺得應該給小襖子來點兒厲害了,以顯出敵工部的審案威力。他把槍對準了小襖子說:“小襖子,我喊一、二、三,你要再不說,我可就真該崩你了。現在你先穿上衣裳。”

  小襖子一聽時令又要崩她,心裡倒踏實下來。她想,又要崩我,你們男人們對我說的還少呀?日本人說要崩我還沒下過手呢。你們那些嚇人的話,我早聽過無數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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