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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府物色刻寫員,走動兒就推薦了奔兒樓。縣長尹率真問走動兒為什麼推薦此人(現在尹率真是縣長),你了解他?走動兒說:“這個孩子我最了解。”接著走動兒就把奔兒樓寫字的特長和人品做了介紹。尹率真說:“我想起來了,莫非向文成同志家的對聯就是奔兒樓寫的?‘處世無奇但率真,傳家有道惟中厚’。”走動兒說:“對著哩。你想,連向家都找他寫對聯,奔兒樓的字還能錯得了?”尹率真用力回憶著那副對聯,那確是一副少見的好字體。半楷半糙的柳體字,當時給尹率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尹率真又問走動兒:“他只會寫字,也得會刻蠟版呀。”走動兒就說:“這活兒保險難不住他,他一摸索就會。”尹率真問:“怎見得?”走動兒說:“他會刻圖章,公章、名章她都會刻,連向文成開方子的名章、裕逢厚的用章,都是出自他手。”尹率真見走動兒推薦奔兒樓如此熱情,就好奇地問:“走動兒同志,你這樣熱情推薦此人,和他沾親?”走動兒說:“不沾親。”尹率真說:“帶故?”走動兒說:“不帶故。”尹率真說:“不沾親不帶故怎麼這麼了解?”走動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尹率真看走動兒不再說話,心想,也許其中有什麼緣故,就不再追問。他對走動兒說:“這樣吧,你去動員吧。人才再合適,也有個本人自願問題。咱們搞抗日統一戰線,首要的是本人得有抗日熱情,而這一切都基於本人對抗日的認識。你去動員吧,我對奔兒樓的能力一百個放心。有你的介紹,有向文成家的對聯作證,這就夠了。”

  走動兒領了任務回到笨花,雖然他在尹率真面前誇大了奔兒樓,可一旦走上回笨花的路,才感到這件事其實他並沒有把握。因為這將是他和奔兒樓兩個男人之間的第一次正式接觸,他該怎麼開口呢?走動兒在左右盤算之中回到笨花。已是黃昏,他不由得又想起笨花從前的那些個黃昏,就是在這個時刻,他正自東向西地走。他將要碰到那個雞蛋換蔥的,那個打洋油的,那個賣糖蘇火燒的……今天他誰也沒碰見,他神不知鬼不曉地就來到奔兒樓家。那兩扇白槎小門虛掩著,他遲疑了一下,停住腳步又犯了躊躇。後來,當他想到現在他本是抗日政府的交通,他本是帶著任務來的,才鼓足勇氣進了院。走動兒這次進院不似以往,以往進院,他頭也不抬,只知扎著頭邁者輕巧的大步一直往屋裡走。今天,他按照生人進院的“禮節”,站在院裡先咳嗽了一聲——生人進院先咳嗽一聲這便是禮節。果然,奔兒樓在屋裡就受了這禮節後問道:“誰呀?”

  “我。”走動兒在院裡規矩地站著說。

  “你是誰呀?”奔兒樓想不到是走動兒光臨。

  “是我。”走動兒又重複一遍。他只好這樣“我、我”地重複著,他實在沒辦法通報自己的身份。人在與人的交往中,實在沒有辦法通報自己的身份時,就只有如此這般地支應下去。

  奔兒樓和走動兒用這種“誰”“我”的方式連續重複了一陣子,還是奔兒樓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看見了黃昏中的走動兒。兩個人對視了片刻奔兒樓的大腦門兒向前“奔”了兩下,轉身就往屋裡走。走動兒終於遇見了他早已預料到的問題——也不意外。他跟著奔兒樓進了屋,奔兒樓正背衝著屋門,雙手扶著桌子站著。顯然,他也知道走動兒會跟著他進來。走動兒站在這個熟悉的小屋裡環視了一下四周,先看見門後那個鍋台。鍋台上散亂地扔著幾個飯碗,雖有一盞油燈的照耀,它們還是顯得很模糊。鍋蓋敞著,四周粘著奔兒樓剛才吃過的什麼粥(高粱面或者玉米面的),粥鍋里也歪著幾個碗。眼前的情景使走動兒看見了奔兒樓的日子,他想,這鍋里是攢了幾天的碗呀。奔兒樓是無心洗碗的。走動兒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倒在鍋里,熟練地找到一把炊帚,他替奔兒樓刷洗起鍋碗來。但這舉動卻激怒了奔兒樓,他猛然轉過身,衝著走動兒喊道:“你這是幹什麼?”

  走動兒說:“刷刷鍋碗吧。”

  奔兒樓說:“不用你。”

  走動兒卻不放下炊帚,他堅持刷著。他先把幾個碗洗乾淨,找到從前奔兒樓娘摞碗的地方把碗摞好;再把鍋刷乾淨,把刷鍋水舀出來潑到當院。然後就著炕沿兒坐下來。走動兒的行動似乎讓奔兒樓安靜了一些。走動兒坐在炕沿兒上,掏出了他的短菸袋,點上一袋煙對奔兒樓說:“糧食夠吃吧?”

  奔兒樓不說話。

  走動兒又問:“棉襖拆洗了沒有?”

  奔兒樓還是不說話。

  可是走動兒已經看出奔兒樓的棉襖是沒有拆洗的。黑粗布小棉襖,油漬麻花,像粘了一層漿,硬挺著,前後都撅著。走動兒決定先從奔兒樓的生活入手談他要談的事。走動兒說:“奔兒樓,我知道你的糧食不夠吃,你的棉襖也沒拆洗,咱們走吧。”走動兒衝著奔兒樓說了一個“咱們”。

  奔兒樓面對走動兒,本來是要把他的憤怒貫徹到底的,剛才走動兒的刷鍋洗碗甚至更激起了奔兒樓的無名火。當走動兒說了一聲“咱們”時,奔兒樓的情緒不知為什麼穩定了一些,呀想聽聽走動兒的下文。

  走動兒見奔兒樓稍顯安靜,就說:“是這麼回事,我說‘咱們’走,不是跟我走,我沒有什麼好跟的。咱是跟抗日走。你是個識文斷字的孩子,一聽就明白,現時,有骨氣的青年,哪有不受抗日吸引的。咱們走吧。”

  走動兒的開場白果然吸引了奔兒樓,他終於朝走動兒轉過了身……在燈光下,奔兒樓第一次專注地打量起炕沿兒上的這個人。先前他的眼光從來都是忌諱和這個人的眼光相遇的。他發現走動兒正用親切的眼光等待著他的回答,那眼光里有無盡的誠懇和無盡的期待。奔兒樓想,也許他們兩人之間不能這樣無休止地僵下去吧?他終於沒有人稱地對走動說:“哎,你說讓我跟抗日走是什麼意思?”

  走動兒說:“跟抗日走,就是脫產。”

  奔兒樓聽說脫產,決定問個究竟。他問走動兒:“我能幹什麼?”

  走動兒說:“你能寫字。”接著走動兒就把政府缺一名刻寫員,他推薦了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奔兒樓。

  奔兒樓興奮起來,他沒想到走動兒是為了這事兒來,一時間他忘記了眼前的走動兒是誰,只急切地問:“何時動身?”

  走動兒說:“當下就走,什麼也不必帶脫產幹部是吃公糧、發衣服的。”

  奔兒樓沒有二話,把街門一鎖就跟走動兒上了路。

  走動兒在前奔兒樓在後,他領奔兒樓向河南岸一個叫馮村的地方走,那裡住著抗日政府。在路上,走動兒本來還準備和奔兒樓作些情感上的交流的,但奔兒樓故意落在後邊和走動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走動兒夠不著他。走動兒停下來等奔兒樓,奔兒樓就停下來看星星。走動兒開始走了,奔兒樓又走。走動兒在前頭喊他,他就似答應非答應。走在前頭的走動兒就想,這也不能怪奔兒樓,我是誰?不是他爹,不是他叔叔大伯。我是誰?我不過是他娘的“靠家”。笨花人管走動兒和奔兒樓娘這種相好的關係,叫倆人“靠著呢”。靠著的男女雙方都可稱為“靠家”。走動兒是奔兒樓娘的靠家,奔兒樓娘也是走動兒的靠家。現在走動兒在前邊想到了靠家這兩個字,奔兒樓在後頭也想到了靠家這兩個字。奔兒樓走走停停地心想,我這是跟誰走呢?跟的是我娘的靠家。哎呀呀,糊塗煞我!我快回去吧,要抗日,也不一定非跟我娘的靠家走不可。我的手藝既是已被政府認識,早晚都會派上用場。找找向文成也比跟著這個靠家走強。奔兒樓想著就真不打算跟走動兒走了,他突然一轉身,撒腿就往回跑。

  走動兒發現奔兒樓再往回跑,便追了過來。走動兒走路、跑步都有經驗,他三步兩步就追上了奔兒樓。他截住奔兒樓說:“奔兒樓,你站住,你要到哪兒去?”

  奔兒樓說:“回笨花,不跟你走了。”

  走動兒說:“說得好好的,怎麼不走了?”

  奔兒樓說:“你是誰?”

  走動兒一聽,奔兒樓這是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便說:“我是誰?我也正想這件事。對於你,也許我誰也不是。可我是抗日政府的交通,專領人往該去的地方走。現時你離開我,還真叫寸步難行。你要抗日,可抗日在哪兒呀?尹縣長在哪兒呀?政府在哪兒呀?誰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回去找向文成還得找我來領你。”走動兒的話里有關心,有勸說,也有“威脅”他是想,奔兒樓,你就真是我兒子,必要時也得給你點“威脅”。

  走動兒的話還真在奔兒樓身上起了作用,他不跑了,在月光里重新審視起走動兒,覺得眼前這個人對於他來說,到底是有幾分熟悉的。而他給他講的道理,更沒有反駁的餘地。奔兒樓服輸似的說:“好吧,我跟你走。”說著一轉身快步超過了走動兒。

  現在是奔兒樓在前,走動兒在後。奔兒樓向前撲著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一陣快走,弄得本來習慣走路的走動兒竟也走得吃力起來。轉眼他們就走到了孝河邊。奔兒樓踏過了一個不高的新土堆,那是他娘的墳。走動兒本來想要告訴奔兒樓,他娘就在那堆新土底下,但他沒有說出來,他怕說出來,奔兒樓又會節外生枝。現在最重要的是他要把奔兒樓領上一條光明大道。他看著前邊這個越走越順的孩子,一時間突然生出了一種父親般的自豪。

  第四十九章

  七月,該掛鋤了。掛鋤是農事的一個階段性標誌:這時,莊稼已顯出成色,澆水和鋤糙都可以停止,只等待收割了,鋤頭就被主人掛起來。今年,笨花的莊稼種得潦糙,人們種莊稼已分不清階段。莊稼該吐穗的時候不吐穗,該開花的時候不開花。鋤,變得可掛可不掛。

  中午,悶熱難耐,向家院裡分外安靜。取燈走了,家裡只剩下同艾、文成和秀芝。十四歲的有備也脫產參加了分區後方醫院,當下醫院就設在向家大西屋。不過脫產的有備目前並沒有離開家,並沒有脫開他笨花的“產”。身為八路軍的向有備,身上也還沒有子彈,沒有槍,沒有軍裝,沒有軍帽,只有一個皮挎包。皮挎包是有備從尹率真那裡動員來的,有備離八路軍越近,作風也越是模仿著八路軍。他先學會了“動員”,動員是同志間的一種親情,一種親熱得不分你我的時尚。取燈脫產時,西貝時令要求取燈動員他一樣東西也是時尚。一次尹率真來向家,適逢有備要脫產。尹率真十分高興,把有備誇了又夸,說有備聰明,多才多藝,在抗日隊伍里放到哪兒都行。還說參加了醫院,不久就是一名手藝高超的外科醫生。冀西有所白校①,將來還可以被保送上白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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