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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燈聽時令說他要從代安過溝,便有些擔心地說:“這可有危險,就在敵人眼皮底下過溝。”時令說:“干敵工的,就是要冒點危險。”

  兩個人一邊說著話就往笨花走,三更時他們趕到了笨花。路過套兒坊時,取燈敲開了小襖子家的門。她拍拍小襖子的窗戶說,她是取燈,她要小襖子馬上到她家大西屋去一趟,有人在那裡等她。她指示小襖子,她倆不要一塊兒走,要拉開距離。小襖子在屋裡聽見取燈的話,不敢遲疑,趕緊穿上衣服來到當院。她和取燈一前一後繞著村外來到向家,摸黑走進大西屋。取燈順手點著了一盞殘留在房頂上的吊燈,就見時令從門外閃了進來。時令臉上格外嚴肅,兩條刷子眉緊鎖著,只拿眼把小襖子一陣打量。小襖子頓時緊張起來。平時時令在村里就少言寡語,有些大模大樣,現時又在敵工部工作,小襖子就更覺出時令的威嚴。誰都知道,敵工部不同於一般抗日政權部門,是專門在暗地裡對付日本人和警備隊的。小襖子心跳著,想著我這是犯了什麼案,時令是來審案的吧。這次日本人來笨花掃蕩,我可是立了大功。莫非有人反映我要過金貴的毛布?這件事也怪我,做大褂不偷偷摸摸在家fèng,還非得到城裡成衣局去砸不可。砸完又在笨花到處找絛子邊大襟,這就是暴露了目標。小襖子想到此,覺的還是自己先坦白為好。她沒頭沒腦地對時令說:“那東西也不是我張嘴要的,是他許給我的,非給不可。”時令和取燈忽互相看看,覺得小襖子的話有點蹊蹺,小襖子繼續說:“不論是要的吧、給的吧,反正毛布是穿在了我身上。人家別人怎麼不穿,為什麼就你穿?這不是,他人也走了上了代安。這點事也成了老事,時令就寬大我吧。這件事什麼也不怪,就怪俺家的房靠著他家的房,他家有顆椿樹。還有,我剛為抗日送了個信兒,就自大了,這也罪加一等。”

  小襖子一席話,倒提醒了時令,他知道金貴送她毛布的事,現在這件事正好給他做小襖子的工作引出了話頭。時令有些和顏悅色,兩條刷子眉一挑一挑的,一張嘴,他把小襖子叫成了甘聖心。

  小襖子聽見時令叫她甘聖心,心裡果然一松,不覺一陣高興。甘聖心這個大名平時沒人叫她,現在時令和顏悅色叫她甘聖心,她便覺得眼前的事也許並非和她猜想的一樣,沒準兒還是一件好事哩。莫不是時令要動員她脫產吧?沒想到她給向文成送了一次信兒,竟給她帶來了如此的好運氣。小襖子忍不住高興地說:“剛才的話都怪我多心恁倆要是動員我脫產,誰也攔不住我,《聖經》上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哪。”時令和取燈又互相看看,時令趕緊攔著小襖子的話說:“脫產的事以後再說。我問你,你真做了一件毛布大褂?”

  小襖子說:“嗯。”

  “什麼色的?”時令問。

  “蔥綠的。”小襖子說。

  “沿著什麼邊兒?”時令問。

  “耦合色的,絛子上還有小碎點兒。”小襖子說。

  “你有皮底鞋沒有”時令問。

  “有一雙,充服呢面的。”小襖子覺的時令的問話越問越怪,就反問道“你問這幹什麼?”

  時令說:“明天都穿上,頭上再使點油,別倆化學卡子,卡子越鮮亮越好。”

  “這是幹什麼?”小襖子更奇怪了。

  “呆會兒我走了,讓取燈遞說你吧。你們再具體談談,她是四區青抗聯的幹部,專管你們的。”時令說。

  時令先走了,沒回自己的家,住在前街一個堡壘戶家。取燈和小襖子在大西屋繼續說話。取燈也願意通過這次談話使小襖子走上正路,動員一切抗日力量團結抗日也是青抗聯的工作任務。她們面對面坐在一張課桌上,一盞油燈在頭上照耀。當大西屋只剩下她們兩個人時,小襖子才顯出了徹底的輕鬆。她說:“人家時令在縣裡,是大人物,往你跟前一站吧怎麼也是個不自在。”

  取燈說:“也不必,都是一個笨花村的人。”

  小襖子說:“都是一個笨花村的人,也不一樣。為什麼我就願意和你說話,整天可眼氣你哩。”小襖子說著,就著燈光仔細端詳取燈:“看,你也長,我也長,越長越不一樣。你說是不是主給定規的?山牧師說,人的一切都是主定規的。”

  取燈說:“全在個人。就說你吧,為什麼你一會兒一個樣?就說這次日本人來笨花吧,看你幫了笨花多大忙。幫笨花忙也就是幫了抗日的忙。”

  小襖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可我還要過人家的毛布哩……我還……我還yín亂。金句上說,yín亂就是罪。罪人早晚要受到懲罰。每逢山牧師一念那兩字,我就一哆嗦。”小襖子說著說著眼圈就有點發紅。

  取燈沒有準備小襖子要同她談yín亂的事,便想繞開話題。可小襖子還是就yín亂的事做著發揮,說:“我就整天覺著有魔鬼牽著我往地獄裡走,我背過的片兒上畫的地獄,可叫人害怕哩。”

  取燈說:“也別說得那麼悲悲切切,可你也不能老由著個人的性子做事了,想收都收不住。你看你跟金貴的事就不能說恰當,在村里影響著實不好。你自己也說了,你還要人家的毛布。”

  小襖子說:“開始他要給我買嗶嘰,我說買嗶嘰還不如買毛布呢,嗶嘰比洋布也強不了多少。誰願意淨挨他糊弄。”

  取燈說:“看你,還覺得占了便宜一樣。”

  小襖子還要和取燈大談yín亂和贖罪,取燈又截住她的話,就把今天時令和她找小襖子的真正目的講了出來。她對小襖子說,這也是個立功的機會。開始小襖子推託著不干,說她可沒見過這陣仗,大白天找金貴放吊橋帶時令過炮樓,嚇死她也不敢,叫別人認出來,非崩了她不可。取燈就勸小襖子不必那麼害怕,上級把任務交給她是作了全盤考慮的,也是出於對她的信任。第一,代安離笨花遠,沒有人認識她;第二,根據金貴的為人處事,他不會六親不認去出賣時令和小襖子。好狗還護三鄰呢。

  雞叫頭遍時,小襖子終於同意下來。她回到家,睜著眼躺到天亮。

  早晨,從笨花村走出了小襖子和時令。小襖子穿著蔥綠毛布大褂,黑充服呢皮底鞋;頭髮用生髮油抿得很光,鬢角兩側卡著粉紅色化學卡子。她臉上施過脂粉,嘴唇鮮紅,一塊白紗手絹掖在毛布大褂的袖筒里。這毛布大褂細袖管,卡腰,大開歧兒,下擺緊包著腿。小襖子穿起來很覺著緊巴。先前小襖子只試過,沒正式穿過。現在穿上,一時還真邁不開腿。這倒引她想起那次金貴問她穿上大褂怎麼走路的事。小襖子當時說:“抿著腿走唄。”現在她就使勁抿著腿在時令前頭走,走得一扭一歪。時令在後邊看著小襖子一扭一歪的樣子,心想,看你也不是個穿大褂的材料,也只配穿抿腰褲,圍著花地轉。

  時令在小襖子後頭推輛半新不舊的“富士”自行車,他上身穿著前襟短後襟長的西式襯衫,下擺掖進褲腰帶里;下身穿一條毛凡爾丁的西服褲,像是大城市來的一個文明人。

  時令和小襖子一前一後出了笨花走十里,走上去代安的汽車道。時令對小襖子說:“來吧,坐在大樑上吧,我馱著你走。”這輛富士是“二六”型,不高,小襖子把身子一欠就坐上大梁,時令騙上腿騎起來。

  小襖子沒有被人馱過,她身後又是時令,坐在大樑上就不免扭著身子直叫勁。時令拱著小襖子的脊樑,聞著一陣陣汗味兒,一陣陣脂粉氣,說:“你完全可以放鬆一點,不必太叫勁。”

  小襖子說:“我知道了。”說著換了一個姿勢,可叫勁卻叫得更加厲害。弄得時令的自行車一扭一歪。時令努力扶穩車把想,叫勁就叫勁吧,反正也不是一個陣營里的人,我能把你帶到代安就是萬幸了。他開始跟小襖子說話,也希望小襖子坐車隨和點兒。

  時令叫道:“小襖子。”

  “哎。”小襖子答應得很脆生。

  “取燈教給你的話你都記死了?”時令問。

  “記死了。”小襖子說。

  “你給我背背。”時令說,“先說咱倆是什麼關係?”

  “你是我舅舅,我是你外甥女。”小襖子說。

  “咱倆從哪兒來?”時令問。

  “從石家莊”小襖子說。

  “到哪兒去?”時令問。

  “到深州。”小襖子說。

  “到深州幹什麼?”時令問。

  “跟我舅舅去辦貨。”小襖子說。

  “辦什麼貨?”時令問。

  “深州蜜桃。”小襖子說完問時令:“我說的對不對?”

  時令說:“對是對,我既是你舅舅,就得裝得像點兒,你就別叫勁了,像這樣到了代安炮樓,准得露陷兒。”

  小襖子說:“怎麼就不叫勁了?這樣吧。”她說著往時令懷裡又一靠。

  時令發現小襖子靠到了他的懷裡,就說:“哎哎,也不能這樣。”

  小襖子說:“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我下來吧,你也累了,咱倆歇會兒吧,前頭就是梨樹趟子。”

  小襖子一邊說著就往車下出溜,時令只得停住車,看看真到了梨樹趟子,知道這是梨區了。兆州東北部出產雪花梨,代安就在梨區。

  時令從車上騙下腿,小襖子早就鑽進了梨樹趟子。正是盛夏,青梨長得拳頭大,累累墜墜,把枝頭壓得掃著地。小襖子看個畦背兒,也不嫌地上的沙土,坐下就仰頭看梨。時令不作,站在一邊抽菸。

  小襖子看著看著梨突然對時令說:“時令同志,我不想當你外甥女了。”

  時令說:“那你想當什麼?”

  小襖子說:“我想當你媳婦呀。一當你媳婦,保險隨和,你叫我幹什麼我幹什麼。”小襖子說著就有些搔首弄姿。

  時令低頭看看坐在地上的小襖子,小襖子正拿眼“勾”他,鼓著的胸脯一起一伏的。他不由得想,人終歸是本性難移呢。他說:“小襖子,咱倆是執行任務,可不是鑽窩棚。”

  誰知時令一提鑽窩棚,小襖子更來勁了,把身子一仰,頭一歪,挑釁似的笑著說:“哎,你就沒有鑽過窩棚?你鑽過。恁家花地里有的是花,就是捨不得多給。”

  小襖子這“將軍”式的發問和揭老底兒式的肯定回答弄得時令很是不自在。他知道不能再和小襖子在這荒郊野地里糾纏,就突然把臉一沉,把腰一叉說:“小襖子,現在咱倆是執行任務,可不是來這兒打逗的。你看清楚了,我腰裡的槍也不是假的,說崩你就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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