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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襖子找取燈問字,真引起了取燈的注意。但她沒有和小襖子討論這八個字是什麼意思,只說群山正在地里等她,她要趕緊到地里去。小襖子心裡也明白這八個字已經引起取燈的注意,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取燈告別小襖子,一路走著一路想著,覺得小襖子提醒她注意牆上的字一定事出有因。她幫群山拔完蘿蔔,回到家裡就把在村口遇見小襖子的事告訴了向文成。向文成一聽就明白。他知道小襖子連著金貴,便對取燈說:“小襖子這是從金貴那兒聽到了什麼風聲。”取燈說:“怨不得,這就對了。”

  果然,小襖子的話應了驗。形勢急轉直下,日本人徹底摧毀抗日根據地的“三光政策”運動開始了,每天都有惡劣的消息傳來。慘案一個接著一個,抗日游擊隊被襲,糧食和棉花被搶,抗日幹部被捕……不久前日本人挖下的封鎖溝,更是隔斷了抗日軍民的活動。溝沿上據點林立,日本人和警備隊死守著封鎖溝,連老百姓過溝都要受盤查。形勢果然波及到了笨花的夜校。

  學生不敢再來上課,向文成去找甘子明研究對策,甘子明也礙於形勢的需要,暫時作了轉移。夜校關閉了。夜校上最後一課時,向文成面對著有限的學生說:“為了平妥,夜校暫時不上也罷,辦夜校也是個權宜之計。我想得遠,抗戰終有一天要勝利,勝利了,咱村不是辦夜校的問題,咱還要辦正規學校。國計民生,國計民生終歸離不開教育。大家先回家吧,回家去幫助家裡堅壁好糧食和花。糧食和花不留給日本人,這也是夜校的學生宣傳群眾的責任。”

  夜校關閉了,向文成覺出前所未有的沉悶。他在世安堂讀閒書又讀不下去,就和取燈說話。他們說起了小襖子和金貴。取燈問向文成,抗戰前金貴是個什麼人?向文成嘆了一聲說:“唉,一個落道梆子。”取燈又問向文成什麼叫落道梆子?向文成解釋說,就是好吃懶做,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取燈說:“我看小襖子受金貴的影響,飄浮不定,就怪她和金貴家住的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向文成說:“也不完全是。小襖子也自有她自己的欠缺。”取燈說:“形勢再有變化,真不知小襖子變成什麼樣。”向文成說:“這就難說了。形勢有變,人也會有變。”

  這天夜裡時令來了,頭上包著髒乎乎的羊肚手巾,身上沾著爛花葉和糙籽,看上去有幾分慌張和幾分狼狽。他不敲向家的大門,隔房頂翻過來,徑直來到世安堂。時令進了世安堂,驚呆了向文成和取燈。取燈看著眼前風塵僕僕的時令說:“真沒想到你會過來,形勢這麼殘酷,你還不忘回笨花。不過一看見你,這心裡好像就踏實多了。”向文成看見時令,張口先問:“上級有什麼指示沒有。”時令只說:“指示還不少呢,先告訴群眾提高警惕就是了。能轉移的還是要及時轉移,敵人說來就來,再來就不善。”

  向文成總覺得時令和他說話生硬,就像和他存有什麼隔閡。他又想到那天晚上在夜校,時令當眾指責他講課跑題的事,那大概是他終生所遇到的難堪之一,就像小時候他在武漢吃飯時,二丫頭給他的難堪一樣,足以讓他終生難忘。可是眼下時令是脫產幹部,代表著上級,向文成還得聽他的指揮和調遣。但向文成沒想到,時令這次的到來,再一次給了他不悅。三個人正說著話,時令突然又對向文成說:“你先迴避一下吧,我跟取燈有幾句話說。”向文成怏怏不快地出了世安堂。

  取燈見時令支走向文成,就問時令:“什麼事這麼機密,怎麼連我哥哥也不能聽。”時令說:“這是紀律,什麼事該傳達到哪一級就是哪一級。”取燈說:“我哥哥可是個老革命,自己人。我覺悟提高,主要還是靠了我哥哥。不然,一個保定的學生知道什麼。”時令說:“話可以這麼說,文成哥要是在組織就好了,在組織和不在組織就是有個內外有別。”取燈說:“我也不在組織呀。”時令說:“你雖然也不在組織,可我今天說的是關乎你的事。”取燈不再說話。她想,習慣於按組織紀律辦事,這可能也是覺悟提高的一個環節吧。她還想起革命陣營里遇事,有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的說法,才又覺得時令支走向文成也許無可非議,便安下心來聽時令指示。

  時令又把當前的形勢給取燈重複一遍,說根據形勢發展需要,他已由區青抗聯調到縣敵工部了。臨走上級讓他再推薦一名脫產幹部接替他,他就推薦了取燈。

  時令的話,讓取燈感到既突然又不突然,好像最近以來她一直等著這一天。在夜校任課的那些日子,也使她受到了鍛鍊。她切盼著有一天能有人推薦她脫產,現在時令來了。

  取燈和時令接觸不多,但他給她留下的印象並不壞。她常常拿他和保定的同學比較,覺得她所認識的幾位保定青年,總是幻想多於實際,說話講究措詞,遇事卻很少出頭。由此她便覺得時令是個講究實際的人,他說話生硬只是個方式方法的問題,這種人做事也許更果斷。總之,時令在取燈腦子裡是個標準的青年幹部形象。

  今晚時令和取燈談到脫產,取燈不由得有幾分激動,她說:“脫產是我由來已久的願望,我的兩位哥哥、一位侄子都在西北抗日根據地。我也整天受著我大哥向文成的影響。莫非除了抗日,目前我還有別的前途可言嗎?可我就怕我干不好。”

  時令說:“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才推薦了你。再說青抗聯的工作也單純,無非是動員、聯合青年男女群眾團結抗日。當然,要說困難也不能忽視。青抗聯是專和老百姓打交道,老百姓本來就是百人百姓百脾氣,現在形勢殘酷,人的秉性脾氣就更不好摸。可做工作也不能左顧右盼,要有一種勇往直前的精神,有了這種精神,就沒有完不成的任務。”

  時令的話顯然給了取燈鼓勵,她再次覺得時令身上就具備這種勇往直前、做事不三心二意的精神,她也再次想到剛才時令要給她交代工作,支走哥哥向文成並沒有什麼不對。

  時令給取燈說完工作,就要轉移,說天亮前他還要過孝河。現在孝河沿岸多了幾座炮樓,他應該在天亮前閃過炮樓過河。

  時令出了世安堂,翻過向家的院牆走出村,取燈也翻過牆去送時令。兩人順著牆根往南走,不一會兒就把笨花拋在了身後。時令對取燈說:“回去吧,越送越遠,地光場淨的也沒有個青紗帳遮掩。”取燈對時令說:“我想再送送你,再請你多囑咐我幾句話。脫產和教夜校可不一樣,這從哪兒開始呀。”時令停住腳步,沒有馬上回答取燈的話,只拿眼睛看取燈。取燈發現時令看她,就低頭看路邊的茅糙。

  月亮在正南,很圓很亮。取燈和時令的影子鋪在這條黃土小道上,顯得很黑很短。

  取燈見時令不說話,又說:“時令同志,我再問你一句話吧。”她第一次管時令叫了同志。

  時令說:“問吧,看來還挺鄭重其事,還稱呼起了同志。”

  取燈說:“剛才我問的話也許你不好回答,從哪兒開始干工作應該是屬於自己的工作方法。你準是讓我自己回答自己吧。我再問你一句別的吧。你離開咱們四區,還想不想咱們四區?”

  時令想了想說:“鄰家,你說呢?”剛才取燈管時令叫同志,現在時令管取燈叫鄰家。時令其實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他想,現在就管取燈叫同志還為時過早,直呼其名叫取燈又有點不方便,就選擇了“鄰家”這個詞。鄰家是個無可挑剔的稱謂,有幾分輕淡,還有幾分親近。

  取燈問時令想不想四區,時令反過來讓取燈回答。取燈想了想,把齊肩的黑髮向後一搖,沖時令歪過頭,機靈地說:“你不是說百人百姓百脾氣麼,誰知道你是什麼脾氣。”

  時令說:“我那句話是和群眾打交道的體會,並不適用於自己的同志和戰友。”

  取燈說:“我是你的同志和戰友?那你剛才還叫我鄰家。”

  時令說:“鄰家加戰友不就更近了?現在我正和你說話,要是敵人打過來,眼前正有條戰壕,我們往戰壕里一趴,不就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

  取燈覺得時令的話既機智又富革命情意,但他們的談話沒有再繼續。時令說他必須趕快過孝河,明天敵工部的人在孝河以南集合。不久他們就要過封鎖溝,到東邊執行任務。時令說完果斷地一轉身就走下小道,朝著一片乾花柴地走去。取燈也轉回身往笨花走。

  取燈走了幾步,聽見身後有人踏著乾花柴又走過來,這當然是時令。她站下問他:“怎麼又回來了,莫非還有事?”時令說:“還有件事,也不重要。”取燈說:“快說吧,這麼吞吐並不是你的性格。”時令說:“你要脫產了,怎麼就想不到‘動員’我一樣東西?我是個脫產幹部呀。”

  取燈對時令這番話沒有思想準備。她隱約聽說,八路軍時興互相動員東西:一頂軍帽,一支鋼筆,一個筆記本,一條皮帶,甚至手槍、子彈。互相動員東西是八路軍革命情意的互相表達,但取燈還不曾想到從時令身上動員東西。也許“動員”是抗日隊伍里的一種時尚,你懂得了“動員”,便是真正的脫產幹部了。這時時令先開了口,他直截了當地問取燈:“你不想動員我這條皮帶?”取燈不知怎樣回答,或許她感到一條皮帶的分量是很重的。時令卻早已把皮帶從腰間解下來,交到取燈手中說:“真不知你系上皮帶什麼樣,你系上我看看。”

  取燈把皮帶系在腰間,一腳邁到一個畦背上,輕輕搖了搖頭髮說:“看吧。”

  時令眼前是一個全新的取燈,一條皮帶把取燈打整得十分英氣。月光下,時令才第一次看清了取燈的身材,也才想到剛才取燈問他,離開四區還想不想四區這句話的珍貴。莫非取燈的話里另有意思?他不準備立刻讓取燈去證實,只是想,戰爭年代,人還是暫時忽略一下自己為好。現在讓他動心的是取燈大襟上那支鋼筆:金燦燦的掛鉤像麥穗。時令想,派克的。他開始打這杆鋼筆的主意了,他想,我替取燈動員了我的皮帶,取燈沒準兒會替我動員了她自己那支鋼筆吧?但是取燈沒有提到鋼筆的事。取燈的鋼筆是不會輕易被人動員去的,那是老父親向喜贈她的,她珍重它。

  時令見取燈不提鋼筆的事,便又後悔起剛才的閃念,心想我簡直快成狹隘小人了,送人一條皮帶為什麼就想要人家一支鋼筆。他這才和取燈握了手,又急忙轉回了乾花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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