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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蘿於是象一隻燕子,從廊下消逝了。

  在校外她碰到了那三年級學生,這顯然是有意等候到這裡,又故意作為無意中碰到的。年輕人的狡計,蘿看得非常明白,那大學生想說出一些預備在心中有半天了的話。一時還不能出口,蘿就含著笑意說,“密司特周,到什麼地方去?”

  “到××想去買點東西。”

  “那我們同路,我也想到××去買一本書。”

  “士平先生… 我同他說了許多話,他是個很好的人,是不是?”

  “天下這種好人不少!”

  “我敬仰他。”

  “是的。這種人是值得敬仰的。不過每一個人也都有值得敬仰的地方,或者是道德學問,或者是美,或者是權力,或者是誠懇,你說是不是?”

  “是的。不過— ”

  “怎麼樣,你不敬仰美嗎?”

  “… ”這男子,做著最不自然的笑容,解釋了自己要說的話語。

  兩個人,一個是那麼自然隨便,一個是那麼拘束緊張,把話談下來,到後公共汽車來了,兩個人又上了車,到××去了。

  下午四點鐘左右××路上的百壽堂雅座內,這密司特周同蘿,在一個座位上吃著冰水。

  望到那每一開口微微發抖的薄薄嘴唇,望到那畏縮而又勉強做成的恣肆樣子,蘿覺得有些可笑。這是一個拜倒裙下的奴隸,沒有驕傲,沒有主張,沒有絲毫自我。在一切獻納的情形下,那種惶恐的神氣,那種把男性靈魂縮小又復縮小的努力,誘惑到驕傲的蘿,使她有再進一點看看一切的曖昧欲望。

  她說,“密司特周,你不是××嗎?”

  那學生,此時上的課是最新的一課,他什麼話都不知道說,只是悄悄的去望坐在對面的蘿,聽到蘿問他的話了。就匆遽的答,“我不是,我不是。”

  蘿說,“為什麼不加入?士平先生是的,你知道嗎?你們學校有許多同學也是的。大家來使社會向前,毀去那阻啊我們人性的籬笆,打破習慣,消滅愚蠢,這是只有××可以做到的。大家成群的集中力量來干,一切才會好。”

  “蘿小姐相信這是做得到的嗎?”

  “為什麼信仰都沒有?年青人沒有信仰,缺少向不可知找尋追求的野心,怎麼能夠生活下去?”

  “許多人也仍然活著過日子!”這大學生因為見到討論的人生問題,所以膽量就大起來了。他仍然是那種怯怯的微帶口吃的補充了這個話,“他們是快樂的。”

  蘿聲音稍大了一點,“是的,那些蠢東西,穿衣吃肉讀英文,過日子是舒服而又方便的。我不說到他們,因為那不是我要注意的。我是說有思想的年青人,有感覺的年青人。他們的個人主義是不許其存在的。悲觀,幻滅,做傷心的詩,歡喜戀愛小說中的悲劇人物,完全是病態。他們活到世界上,自己的靈魂中毒腐爛了,還間接腐爛到他身旁的人。”

  “可是我不能信仰什麼。”

  “那你為什麼還信仰演劇?”

  “因為是藝術!我歡喜演戲,我歡喜它,也就信仰它。”

  “可是藝術也帶在那大問題里一起存在的。你歡喜演戲,卻不能去到大舞台陪李桂春打斤斗。你還是信仰新的,否認舊的。為甚不去同那更新的接近一下?”

  “我不想去。我什麼也不想。我看過一些書,什麼是應當,什麼又不應當,我都懂得一點點。可是我不習慣人多的事情。

  我自己常常想,世界那麼樣熱鬧,好象我都無分,所以我有時就想到死了一定會好點。”

  “為什麼一定要死?每個人都活的莊嚴意義。”

  “為什麼一定?我不清楚。可是我並不死去,現在還是活的。我想死了或者清靜一點。我厭煩一切,我受不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這平靜的外表,隱藏到一個怎樣騷亂的心!”

  “我知道!若是你真死了,那天下少下一個活人,多了一 個蠢鬼。凡是自殺的都是愚蠢傻子。若不是愚蠢,就是害病發瘋。生到這時代,從舊的時代由於一切鄉村城鎮制度道德培養長大的靈魂,拿來混到大都市中去與新的生活作戰,苦悶是每一個人都不缺少的東西。抵抗得過這新的一切,消化它,容納它,他就活下去,且因為對於舊的排斥與新的接近,生存的努力,將使這人靈魂與身體同樣堅實起來,那是一定的。至於忍受不了的落後的分子,他不是滅亡也等於滅亡。並不落後,同時卻只因為不習慣這點理由,不能在集群生活中為生存努力,又不能把自己融解到舊的組織里去,這樣人便孤獨起來,到後來忍受不了,一切絕望,於是便自殺了。”

  “他們並不是沒有高尚思想!”

  “思想有什麼用處?他們本身的悲劇就是想像促成的。他們思想高尚,可是實際的人生是平凡的。他們腦中全是詩的和諧,與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間卻只有瑣碎散文,與生活鬥爭。他們越不聰明越容易得救,越聰明越無用處,一個書呆子。”

  “… ”要說什麼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害怕了,這大學生低下了頭去,全身發抖。

  蘿心想,“你這有高尚理想的人,若知道愛人只是十分平凡的人事時,也不至於這樣苦惱了。”

  這大學生也嘲笑他自己這時的情形,自己罵自己,“我的高尚用到戀愛上無用處。”

  可是他缺少勇氣做一個平凡的人。他不敢提到這件事情,不敢盡蘿注意到他,他又不願有所變化。他一面感到這局面下自己的可憐,然而又非常願意能使這和平的友誼可以繼續下去。他這時覺得幸福,稍稍轉過念頭就又看得出自己不幸。

  因為蘿在沉默中皺了一次眉,他疑心自己已經為蘿所厭煩,於是就糊糊塗塗的打算,“我將為愛她死去的,我盡這人稱我傻子,比活到受罪還好。”

  蘿實在是厭煩了,因為說到做人,說到生活,她想到她自己對於人生懷著詩意去接近的失敗,她想到她的行為完全是無意識行為,用美麗激動這人,又用這人激動另一人,過不久這第二人又將代替下去,使第三人從一種不意的機會站到自己的身邊。她就輪迴的欣賞這人生的各種印象,那些自私、淺涪虛偽、卑劣,一一從經驗中抽出,看得非常清楚,把日子就打發走了。她過的日子,就仍然是用未來理想保留到人事上的空洞日子,她不能再遊戲下去了。

  這時坐在對面的大學生,有些地方看出了使她生氣的笨處,她覺得到這裡來同這人談天喝汽水是不很得當的行為了。

  過了一會她把鈔會了,說還有點事要回校,且說過一些日子可以到學校見到。出得百壽堂時,那學生忽然又用著那十分軟弱的調子,低檔的說:“蘿小姐,你許可我為你寫一個信嗎?”

  蘿說,“口上說不是很方便嗎?”

  “我寫出來好一點。”

  蘿說,“好,寫給我吧。”一面從皮夾子裡取出一個載有通訊處小小卡片,一面為這學生估想那信上說的蠢話決不會比現在所見的神氣有所不同,她本來想把手伸出去盡這人握一下,臨時又不這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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