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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說“功名如脫屣,意氣本凌雲”嗎(《懷陳君》),為何還有那麼多牢騷?“壹意學術”確實是興趣所在,只是天下未必真太平,書生難得盡興。文人喜歡哭窮,自古皆然。可讀讀《章炳麟論學集》中關於黃氏謀職的諸多說法,不難明白本就脾氣大的季剛先生何以有那麼多不滿。“絕學真無累,多文亦自煎”(《在河南寄劉生》),“文采知相累,風塵愧獨全”(《遣興》),以及“文章供覆醬,時世值燒書”(《戲題〈文心雕龍札記〉尾》)等,季剛先生此類詩句甚多。

  但是,最讓我感覺驚心動魄的,卻是其《效庾子山詠懷》中一聯:“此日窮途士,當年遊俠人。”

  好在轉入學界的季剛先生,並沒有完全忘記“當年遊俠人”的風采與意氣。最明顯的,便是章太炎《黃季剛墓志銘》所記的“俾倪(睥睨)調笑,行止不甚就繩墨”,以及汪東《蘄春黃君墓表》所稱“常被酒議論風發,評騭當世士,無稱意者”。

  當事者或許不喜歡其桀驁不馴,世人則樂於傳播其“言小學不相中,至欲以刀杖相決”之類的韻事。聽多了此類軼聞,黃侃先生到底生活在魏晉還是民初,似乎都成了問題。此語並非故弄玄虛。季剛先生之心儀魏晉,我想是不言而喻的;就連太炎先生,也不時將得意門生與晉人相比擬,甚至認定其人該入《世說新語》。

  《當年遊俠人》 第四部分“當年遊俠人”(2)

  1909年,章太炎為黃侃《夢謁母墳圖題記》書後,對黃氏性情及學問有相當精妙的描述:蘄州黃侃少承父學,讀書多神悟,尤喜音韻,文辭澹雅,上法晉宋。雖以師禮事余,轉相啟發者多矣。頗好大乘,而性少繩檢,故尤樂道莊周。昔阮籍不循禮教,而居喪有至性,一慟失血數升。侃之念母,若與阮公同符焉。所謂“少繩檢”而又“有至性”,確是黃侃的最佳畫像;至於比諸阮籍,也是再合適不過的了。黃氏流傳甚廣的諸多奇談怪論以及乖僻舉措,於此角度解讀,很容易領悟。

  1934年,即黃侃去世前一年,章太炎又為其撰寫《量守廬記》,稱此廬之命名取自陶淵明詩義。陶氏《詠貧士》詩云:“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生於衰世之黃季剛,不願附和“末學奇邪之論”,“不欲以此亂真誣善”,於是,也就只好步武靖節“量力守故轍”了。黃侃接讀此記,“歡慶感激,殆不可任”,當即上書答謝,表示“謹當尋繹寶訓,勉之畢生,不墜師法,以酬恩造”。從阮籍到陶潛,章氏始終以晉人比擬黃侃,此舉大有深意在。實際上,黃氏確實也以魏晉風流自詡。

  晉人之受賞識,很大程度因其名士風流,玄遠灑脫。這一點,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有非常精彩的描述。此外,我還想談談晉人對於“任俠”的興趣。表面上一文一武,風馬牛不相及;可史書上諸多關於名士的描述,如“倜儻放蕩”,“曠邁不群”等,也都適應於遊俠。同樣思想通脫,同樣意氣縱橫,魏晉文人之歌詠遊俠,並非不可思議。

  嵇康、阮籍、陶淵明,大概是最常被後人所追憶的魏晉文人。並非一味服食養生,也並非只是採菊東籬,灑脫中有所執著,一個明顯的例證,便是喜歡談論不太輕鬆的遊俠。嵇康固然有“採藥鐘山隅,服食改姿容”的遊仙之思(《遊仙詩》),但也有“豫讓匿梁側,聶政變其形”的遊俠之詠(《答二郭》)。《文心雕龍·體性》稱:“嗣宗倜儻,故響逸而調遠;叔夜俊俠,故興高而采烈。”此等為人之“倜儻”與“俊俠”,落實在詩中,便是常被提及的“師心”與“使氣”。讀讀阮籍《詠懷》中“壯士何慷慨”及“少年學擊刺”諸篇,不難明白《晉書·阮籍傳》所言不虛:“傲然獨得,任性不羈”的阮籍,確實“本有濟世志”。

  不只時時“師心”“使氣”的嵇、阮並非真正的隱士,就連醉臥菊叢、歷來以淡泊超然真率玄遠著稱的陶淵明,也有不太平淡的時候。比如,《雜詩》之“憶我少壯時”、“猛志逸四海”,《擬古》之“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讀山海經》之“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以及《詠荊軻》的“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在在體現其“非直狷介,實有志天下者”(顧炎武《菰中隨筆》)。

  古往今來,“有志天下者”多矣,不足以作為評判文人學士的標準。尤其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時的放言高論,與老來之回首平生,很可能形成極大的反差。以少年時之高談遊俠,來論證其人之慷慨悲歌,或者勇於拯世濟難,其實是相當冒險的。季剛先生對此有充分的自覺。其《阮籍詠懷詩補註》中,對“危冠切浮雲”一首的補註是:“遠遊負俗,阮公所以見嫉於禮法之士,殆以此與?”至於“少年學擊刺”一首的補註,更有意思,恰好與早年的《釋俠》形成鮮明對照:少年任俠,有輕死之心。及至臨軍旅、聞金鼓,而悔恨立生,則知懷生惡死,有生之所大期。客氣虛驕,焉足恃乎?!這一註解,自然是基本扣緊阮籍詩句,可也包含個人感慨。其實,晉人之提及遊俠,也大都是採用追憶的口吻。有所反省,有所追悔,但更多的是感慨光陰流逝,以及“任俠”志氣與心境之不可復得。少年遊俠,與中年遊宦、老年遊仙一起,共同構成中國人理想的人生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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