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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個不懂顛倒式的歐化文式的愚人!對於先生的盛意提倡,幾乎疑惑先生已不是敝國人了。今特負責請問先生為甚麼投這文化的毒瓦斯?是否受了帝國主義者的指使?總之,四萬萬四千九百萬(陳先生以外)以內的中國人對於先生的主張不敢領教的!幸先生注意。文公直七月二十五日。

  八月七日《申報》《自由談》。

  康伯度答文公直

  公直先生:中國語法裡要加一點歐化,是我的一種主張,並不是「一定要把中國話取消」,也沒有「受了帝國主義者的指使」,可是先生立刻加給我「漢jian」之類的重罪名,自己代表了「四萬萬四千九百萬(陳先生以外)以內的中國人」,要殺我的頭了。我的主張也許會錯的,不過一來就判死罪,方法雖然很時髦,但也似乎過分了一點。況且我看「四萬萬四千九百萬(陳先生以外)以內的中國人」,意見也未必都和先生相同,先生並沒有徵求過同意,你是冒充代表的。

  中國語法的歐化並不就是改學外國話,但這些粗淺的道理不想和先生多談了。我不怕熱,倒是因為無聊。不過還要說一回:我主張中國語法上有加些歐化的必要。這主張,是由事實而來的。中國人「話總是會說的」,一點不錯,但要前進,全照老樣卻不夠。眼前的例,就如先生這幾百個字的信裡面,就用了兩回「對於」,這和古文無關,是後來起於直譯的歐化語法,而且連「歐化」這兩個字也是歐化字;還用著一個「取消」,這是純粹日本詞;一個「瓦斯」,是德國字的原封不動的日本人的音譯。

  都用得很愜當,而且是「必要」的。譬如「毒瓦斯」罷,倘用中國固有的話的「毒氣」,就顯得含混,未必一定是毒彈裡面的東西了。所以寫作「毒瓦斯」,的確是出乎「必要」的。

  先生自己沒有照鏡子,無意中也證明了自己也正是用歐化語法,用鬼子名詞的人,但我看先生決不是「為西人侵略張目的急先鋒(漢jian)」,所以也想由此證明我也並非那一夥。否則,先生含狗血噴人,倒先污了你自己的尊口了。

  我想,辯論事情,威嚇和誣陷,是沒有用處的。用筆的人,一來就發你的脾氣,要我的性命,更其可笑得很。先生還是不要暴躁,靜靜的再看看自己的信,想想自己,何如?

  專此布復,並請

  熱安。

  弟康伯度(7)脫帽鞠躬。八月五日。

  八月七日《申報》《自由談》。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五日《申報·自由談》。

  (2)白話將被「揚棄」或「唾棄」當時在「大眾語」討論中,有人主張「揚棄」白話文,如高荒在《由反對文言文到建設大眾語》中說:「把白話文裡面合乎大眾需要的部分提高,不合乎大眾需要的部分消滅,在實踐中將白話文『揚棄』。」(見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五日《中華日報·星期專論》)「唾棄」一語見本書《倒提》附錄。(3)「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語見《論語·學而》。(4)《中國文法通論》劉半農著,一九二○年上海求益書社出版。本文所引的一段,見該書一九二四年印行的《四版附言》中。(5)「霞飛路」舊時上海法租界的路名;露飛(J.J.C.Joffre,1852—1931),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法國的統帥。「麥特赫司脫路」,舊時上海公共租界的路名;麥特赫司脫(W.H.Medhurst),一八六○年左右的英國駐滬領事。

  (6)胡適的《易卜生主義》一文發表於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六號。

  (7)康伯度即「買辦」,參看本卷第263頁注(4)。魯迅因林默說他寫文章是「買辦」手筆,故意用了這個名字。 別一枝討伐白話的生力軍,是林語堂先生。他討伐的不是白話的「反而難懂」(2),是白話的「魯里魯蘇」(3),連劉先生似的想白話「返樸歸真」的意思也全沒有,要達意,只有「語錄式」(白話的文言)。

  林先生用白話武裝了出現的時候,文言和白話的鬥爭早已過去了,不像劉先生那樣,自己是混戰中的過來人,因此也不免有感懷舊日,慨嘆末流的情緒。他一閃而將宋明語錄,擺在「幽默」的旗子下,原也極其自然的。

  這「幽默」便是《論語》四十五期里的《一張字條的寫法》,他因為要問木匠討一點油灰,寫好了一張語錄體的字條,但怕別人說他「反對白話」,便改寫了白話的,選體(4)的,桐城派(5)的三種,然而都很可笑,結果是差「書僮」傳話,向木匠討了油灰來。

  《論語》是風行的刊物,這裡省煩不抄了。總之,是:不可笑的只有語錄式的一張,別的三種,全都要不得。但這四個不同的腳色,其實是都是林先生自己一個人扮出來的,一個是正生,就是「語錄式」,別的三個都是小丑,自裝鬼臉,自作怪相,將正生襯得一表非凡了。

  但這已經並不是「幽默」,乃是「頑笑」,和市井間的在牆上畫一烏龜,背上寫上他的所討厭的名字的戰法,也並不兩樣的。不過看見的人,卻往往不問是非,就嗤笑被畫者。

  「幽默」或「頑笑」,也都要生出結果來的,除非你心知其意,只當它「頑笑」看。

  因為事實會並不如文章,例如這語錄式的條子,在中國其實也並未斷絕過種子。假如有工夫,不妨到上海的弄口去看一看,有時就會看見一個攤,坐著一位文人,在替男女工人寫信,他所用的文章,決不如林先生所擬的條子的容易懂,然而分明是「語錄式」的。這就是現在從新提起的語錄派的末流,卻並沒有誰去塗白過他的鼻子。

  這是一個具體的「幽默」。

  但是,要賞識「幽默」也真難。我曾經從生理學來證明過中國打屁股之合理:假使屁股是為了排泄或坐坐而生的罷,就不必這麼大,腳底要小得遠,不是足夠支持全身了麼?我們現在早不吃人了,肉也用不著這麼多。那麼,可見是專供打打之用的了。有時告訴人們,大抵以為是「幽默」。但假如有被打了的人,或自己遭了打,我想,恐怕那感應就不能這樣了罷。

  沒有法子,在大家都不適意的時候,恐怕終於是「中國沒有幽默」的了。

  七月十八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六日《申報·自由談》。

  (2)當時有人在提倡大眾語時指摘白話文「難懂」,如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二日《申報·讀書問答》所載《怎樣建設大眾文學》一文,說白話脫離大眾的生活、語言,「比古文更難懂」。(3)「魯里魯蘇」林語堂在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論語》第二十六期發表的《論語錄體之用》一文中反對白話說:「吾惡白話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語錄體。……白話文之病,嚕哩嚕*鍘!薄玻礎場⊙√濉≈改銑合敉場段難匪*選詩文的風格和體制。

  (5)桐城派參看本卷第327頁注(12)。 幾十年來,我們常常恨著自己沒有合意的衣服穿。清朝末年,帶些革命色采的英雄不但恨辮子,也恨馬褂和袍子,因為這是滿洲服。一位老先生到日本去遊歷,看見那邊的服裝,高興的了不得,做了一篇文章登在雜誌上,叫作《不圖今日重見漢官儀》(2)。他是贊成恢復古裝的。

  然而革命之後,採用的卻是洋裝,這是因為大家要維新,要便捷,要腰骨筆挺。少年英俊之徒,不但自己必洋裝,還厭惡別人穿袍子。那時聽說竟有人去責問樊山老人(3),問他為什麼要穿滿洲的衣裳。樊山回問道:「你穿的是那裡的服飾呢?」少年答道:「我穿的是外國服。」樊山道:「我穿的也是外國服。」

  這故事頗為傳誦一時,給袍褂黨揚眉吐氣。不過其中是帶一點反對革命的意味的,和近日的因為衛生,因為經濟的大兩樣。後來,洋服終於和華人漸漸的反目了,不但袁世凱朝,就定袍子馬褂為常禮服,(4)五四運動之後,北京大學要整飭校風,規定製服了,請學生們公議,那議決的也是:袍子和馬褂!

  這回的不取洋服的原因卻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說,因其不合於衛生。(5)造化賦給我們的腰和脖子,本是可以彎曲的,彎腰曲背,在中國是一種常態,逆來尚須順受,順來自然更當順受了。所以我們是最能研究人體,順其自然而用之的人民。脖子最細,發明了砍頭;膝關節能彎,發明了下跪;臀部多肉,又不致命,就發明了打屁股。違反自然的洋服,於是便漸漸的自然的沒落了。

  這洋服的遺蹟,現在已只殘留在摩登男女的身上,恰如辮子小腳,不過偶然還見於頑固男女的身上一般。不料竟又來了一道催命符,是鏹水悄悄從背後灑過來了。(6)這怎麼辦呢?

  恢復古制罷,自黃帝以至宋明的衣裳,一時實難以明白;學戲台上的裝束罷,蟒袍玉帶,粉底皂靴,坐了摩托車吃番菜,實在也不免有些滑稽。所以改來改去,大約總還是袍子馬褂牢穩。雖然也是外國服,但恐怕是不會脫下的了——這實在有些稀奇。

  四月二十一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五日《申報·自由談》,署名士繇。

  (2)《不圖今日重見漢官儀》作者署名英伯,發表於一九○三年九月留日學生在東京辦的《浙江cháo》第七期。此題目原語出《後漢書·光武帝紀》:王莽被殺後,劉秀(即後來的漢光武帝)帶了僚屬到長安,當地吏士見到他們,「皆歡喜不自勝。老吏或垂涕曰:『不圖今日復見漢官威儀!』」按原語中「漢」指漢朝,英伯文中則指漢族。(3)樊山老人即樊增祥(1846—1931),號樊山,湖北恩施人,近代文人。「我穿的也是外國服」,據易宗夔《新世說·言語》記載,這是清代文學家王闓運的故事:「王壬甫碩學耆老,性好詼謔。辛亥之冬,民國成立,士夫爭剪髮辮,改用西式衣冠。適公八十初度,賀者盈門,公仍用前清冠服,客笑問之。公曰:『予之冠服,固外國式;君輩衣服,詎中國式耶?若能優孟衣冠,方為光復漢族矣。』客亦無以難之。」(4)一九一二年十月,袁世凱政府曾下令定長袍馬褂為男子常禮服。

  (5)林語堂在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六日《論語》第三十九期發表的《論西裝》一文中說:「西裝之所以成為一時風氣而為摩登士女所樂從者,唯一的理由是一般人士震於西洋文物之名而好為效顰,在倫理上,美感上,衛生上是決無立足根據的。」

  (6)據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四日《新生》周刊第一卷第十期載:「杭(州)市發見摩登破壞鐵血團,以硝鏹水毀人摩登衣服,並發警告服用洋貨的摩登士女書」。當時北京、上海等地都出現過這類事。 去年是「幽默」大走鴻運的時候,《論語》(2)以外,也是開口幽默,閉口幽默,這人是幽默家,那人也是幽默家。不料今年就大塌其台,這不對,那又不對,一切罪惡,全歸幽默,甚至於比之文場的丑腳。罵幽默竟好像是洗澡,只要來一下,自己就會幹淨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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