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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遇到要支持自己的主張的時候,有時會用一枝粉筆去搪對手的臉,想把他弄成丑角模樣,來襯托自己是正生。但那結果,卻常常適得其反。

  章士釗(2)先生現在是在保障民權了,段政府時代,他還曾經保障文言。他造過一個實例,說倘將 二桃殺三士 用白話寫作 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 ,是多麼的不行。這回李焰生(3)先生反對大眾語文,也贊成 靜珍君之所舉, 大雪紛飛 ,總比那 大雪一片一片紛紛的下著 來得簡要而有神韻,酌量採用,是不能與提倡文言文相提並論 的。

  我也贊成必不得已的時候,大眾語文可以採用文言,白話,甚至於外國話,而且在事實上,現在也已經在採用。但是,兩位先生代譯的例子,卻是很不對勁的。那時的 士 ,並非一定是 讀書人 ,早經有人指出了;這回的 大雪紛飛 里,也沒有 一片一片 的意思,這不過特地弄得累墜,掉著要大眾語丟臉的槍花。

  白話並非文言的直譯,大眾語也並非文言或白話的直譯。在江浙,倘要說出 大雪紛飛 的意思來,是並不用 大雪一片一片紛紛的下著 的,大抵用 凶 , 猛 或 厲害 ,來形容這下雪的樣子。倘要 對證古本 ,則《水滸傳》里的一句 那雪正下得緊 ,就是接近現代的大眾語的說法,比 大雪紛飛 多兩個字,但那 神韻 卻好得遠了。

  一個人從學校跳到社會的上層,思想和言語,都一步一步的和大眾離開,那當然是 勢所不免 的事。不過他倘不是從小就是公子哥兒,曾經多少和 下等人 有些相關,那麼,回心一想,一定可以記得他們有許多賽過文言文或白話文的好話。如果自造一點醜惡,來證明他的敵對的不行,那只是他從隱蔽之處挖出來的自己的醜惡,不能使大眾羞,只能使大眾笑。大眾雖然智識沒有讀書人的高,但他們對於胡說的人們,卻有一個諡法:繡花枕頭。這意義,也許只有鄉下人能懂的了,因為窮人塞在枕頭裡面的,不是鴨絨:是稻糙。

  八月二十二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四日《中華日報 動向》。

  (2)章士釗(1881 1973)字行嚴,筆名孤桐,湖南長沙人。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任北洋軍閥段祺瑞臨時執政府的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提倡尊孔讀經,反對新文化運動。一九三一年起,他在上海執行律師業務,曾為陳獨秀、彭述之等案擔任辯護。一九三四年五月四日《申報》刊載他的《國民黨與國家》一文,談及保障 民權 問題。關於 二桃殺三士 ,見他的《評新文化運動》(原載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一、二十二日上海《新聞報》,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北京《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號曾重載)一文: 二桃殺三士。譜之於詩。節奏甚美。今曰此於白話無當也。必曰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是亦不可以已乎。 按 二桃殺三士 的典故出自《晏子春秋》,這裡 士 應作武士講,章士釗誤解為讀書人。魯迅曾先後發表《 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 》(載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四日北京《晨報副刊》)、《再來一次》(載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十一期)兩篇文章,指出他的錯誤。

  (3)李焰生當時反動刊物《新壘》月刊的主編。他提出所謂 國民語 以反對大眾語,這裡所引的話見他發表於《社會月報》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四年八月)的《由大眾語文文學到國民語文文學》一文。他所說的靜珍的文章,指《新壘》第四卷第一期(一九三四年七月)刊載的《文言白話及其繁簡》一文,其中說: 文言文往往只有幾個字而包涵很多意思, 譬如文言文的 大雪紛飛 ,這已經簡化到一種成語了,見到這四個字馬上會起一種嚴寒中凜然的感覺,而譯作白話文 大雪紛紛的下著 ,那一種嚴寒中凜然的感覺無形中就淡漠了許多。 自從北平某先生在某報上有揚 京派 而抑 海派 之言,頗引起了一番議論。最先是上海某先生在某雜誌上的不平,且引別一某先生的陳言,以為作者的籍貫,與作品並無關係,要給北平某先生一個打擊。(2)其實,這是不足以服北平某先生之心的。所謂 京派 與 海派 ,本不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 京派 非皆北平人, 海派 亦非皆上海人。梅蘭芳(3)博士,戲中之真正京派也,而其本貫,則為吳下。但是,籍貫之都鄙,固不能定本人之功罪,居處的文陋,卻也影響於作家的神情,孟子曰: 居移氣,養移體 (4),此之謂也。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餬口。要而言之,不過 京派 是官的幫閒, 海派 則是商的幫忙而已。但從官得食者其情狀隱,對外尚能傲然,從商得食者其情狀顯,到處難於掩飾,於是忘其所以者,遂據以有清濁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國舊習,就更使 海派 在 京派 的眼中跌落了。

  而北京學界,前此固亦有其光榮,這就是五四運動的策動。現在雖然還有歷史上的光輝,但當時的戰士,卻 功成,名遂,身退 者有之, 身穩 者有之, 身升 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場惡鬥,幾乎令人有 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 (5)之感。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6),前年大難臨頭,北平的學者們所想援以掩護自己的是古文化,而惟一大事,則是古物的南遷,(7)這不是自己徹底的說明了北平所有的是什麼了嗎?

  但北平究竟還有古物,且有古書,且有古都的人民。在北平的學者文人們,又大抵有著講師或教授的本業,論理,研究或創作的環境,實在是比 海派 來得優越的,我希望著能夠看見學術上,或文藝上的大著作。

  一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二月三日《申報 自由談》。(2)北平某先生指沈從文,湖南鳳凰人,作家。他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十八日天津《大公報 文藝副刊》第九期發表《文學者的態度》一文,批評一些文人對文學創作缺乏 認真嚴肅 的作風,說這類人 在上海寄生於書店,報館,官辦的雜誌,在北京則寄生於大學,中學,以及種種教育機關中 ; 或在北京教書,或在上海賦閒;教書的大約每月皆有三百元至五百元的固定收入,賦閒的則每禮拜必有三五次談話會之類列席 。上海某先生,指蘇汶(杜衡)。他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上海《現代》月刊第四卷第二期發表《文人在上海》一文,為上海文人進行辯解,對 不問一切情由而用 海派文人 這名詞把所有居留在上海的文人一筆抹殺 表示不滿,文中還提到: 仿佛記得魯迅先生說過,連個人的極偶然而且往往不由自主的姓名和籍貫,都似乎也可以構成罪狀而被人所譏笑,嘲諷。 此後,沈從文又發表《論 海派 》等文,曹聚仁等也參加這一爭論。

  (3)梅蘭芳(1894 1961)名瀾,字畹華,江蘇泰州人,京劇表演藝術家。一九三○年梅蘭芳在美國演出時,美國波摩那大學及南加州大學曾授與他文學博士的榮譽學位。

  (4) 居移氣,養移體 語見《孟子 盡心》。(5) 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 語出宋代莊季裕《雞肋編》: 建炎後俚語,有見當時之事者:如 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趕著行在賣酒醋。

  (6)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參看本卷第13頁注(5)。

  (7)關於北平學者以古文化掩護自己和古物南遷,參看本卷第13頁注(6)、(2)。嚴復提起過 狹斯丕爾 (2),一提便完;梁啓超(3)說過 莎士比亞 ,也不見有人注意;田漢(4)譯了這人的一點作品,現在似乎不大流行了。到今年,可又有些 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 起來,不但杜衡先生由他的作品證明了群眾的盲目(5),連拜服約翰生博士的教授也來譯馬克斯 牛克斯 的斷片(6)。為什麼呢?將何為呢?

  而且聽說,連蘇俄也要排演原本 莎士比亞 劇了。

  不演還可,一要演,卻就給施蟄存先生看出了 醜態

  蘇俄最初是 打倒莎士比亞 ,後來是 改編莎士比亞 ,現在呢,不是要在戲劇季中 排演原本莎士比亞 了嗎?(而且還要梅蘭芳去演《貴妃醉酒》呢!)這種以政治方策運用之於文學的醜態,豈不令人齒冷!

  (《現代》五卷五期,施蟄存《我與文言文》。)

  蘇俄太遠,演劇季的情形我還不瞭然,齒的冷暖,暫且聽便罷。但梅蘭芳和一個記者的談話,登在《大晚報》的《火炬》上,卻沒有說要去演《貴妃醉酒》。

  施先生自己說: 我自有生以來三十年,除幼稚無知的時代以外,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貫的。 (同前)這當然非常之好。不過他所 言 的別人的 行 ,卻未必一致,或者是偶然也會不一致的,如《貴妃醉酒》,便是目前的好例。

  其實梅蘭芳還沒有動身,施蟄存先生卻已經指定他要在 無產階級 面前赤膊洗澡。這麼一來,他們豈但 逐漸沾染了資產階級的 餘毒 (7)而已呢,也要沾染中國的國粹了。他們的文學青年,將來要描寫宮殿的時候,會在 《文選》與《莊子》 里尋 詞彙 (8)也未可料的。

  但是,做《貴妃醉酒》固然使施先生 齒冷 ,不做一下來湊趣,也使豫言家倒霉。兩面都要不舒服,所以施先生又自己說: 在文藝上,我一向是個孤獨的人,我何敢多攖眾怒? (同前)

  末一句是客氣話,贊成施先生的其實並不少,要不然,能堂而皇之的在雜誌上發表嗎? 這 孤獨 是很有價值的。九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中華日報 動向》。

  (2) 狹斯丕爾 即莎士比亞。嚴復《天演論 導言十六 進微》: 詞人狹斯丕爾之所寫生,方今之人,不僅聲音笑貌同也,凡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情,又無以異。

  (3)梁啓超(1873 1929)字卓如,號任公,廣東新會人,學者,清末維新運動的領導者之一。著有《飲冰室文集》。他在《小說零簡 新羅馬傳奇 楔子》中說: 因此老夫想著拉了兩位忘年朋友,一個系英國的索士比亞,一個便是法國的福祿特爾,同去瞧聽一回。 (4)田漢(1898 1968)字壽昌,湖南長沙人,戲劇家,左翼戲劇家聯盟領導人之一。他翻譯的莎士比亞的《哈孟雷待》,《柔密歐與朱麗葉》兩劇,分別於一九二二年、一九二四年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

  (5)見杜衡在《文藝風景》創刊號(一九三四年六月)發表的《莎劇凱撒傳中所表現的群眾》。參看本書《又是 莎士比亞 》。(6)拜服約翰生博士的教授指梁實秋,當時任青島大學教授。他曾在北京《學文》月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四年五月)發表譯文《莎士比亞論金錢》,是根據英國《Adelphi》雜誌一九三三年十月號登載的馬克思《一八四四年經濟學 哲學手稿》中的《貨幣》一段翻譯的。約翰生(S.Johnson,1709 1784),英國作家、文學批評家。梁實秋曾著《約翰生》一書(一九三四年一月出版),並多次推崇約翰生,如在《文藝批評論》一書中說他是 有眼光的哲學家 、 偉大的批評家 。馬克斯 牛克斯 ,是國民黨政客吳稚暉謾罵馬克思主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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