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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種種的回憶在那一瞬時輻湊了起來。

  一年半前由廣東出發的時候,霍亂症正在流行,在爬南嶺的途中,看著看著一些子和士兵,便倒在路旁死去,然而我沒有死。

  去年八月三十號打到武昌城下,跟著士兵一道去衝鋒,紀德甫是陣亡在賓陽門外的,然而我沒有死。

  蔣介石已經叛變了,並且下了我的通緝令,我還公然到過南京,並和軍部的人員同坐一部火車由蘇州到上海。那時我也沒有遭逮捕,也沒有死。

  由上海回到武漢的時候,坐著一隻英國船,船到南京城下,正遇著孫傳芳反攻,兩軍隔江炮轟,船隻好停在江心五天。那時我也沒有死。……

  然而,沒想出才要死在今天,死在這塗家埠,死在這些被繳了械的亂兵手裡呀!……

  清涼的意識在替自己不值,然而很奇怪,那枝手槍卻沒有送了我的命,而是救了我的命。

  當那個把我手槍搶去的人高舉手來的時候,一群毆打我的人卻把我丟開,大家跑回頭去爭搶那枝手槍去了!

  這樣一個好機會還能失掉嗎?我的生命便乘機脫逃,一直穿過車站,走向後面的一排工友房下。那裡有齊胸高的一排方格窗,都是開著。我便在一個窗口上,用兩手一按,跳進房裡去了。房裡沿壁都放著床,在靠北的一張床上,一位中年婦人,正抱著一個乳兒在午睡。她被驚醒了,我把來歷告訴了她,請她不要聲張。

  不一刻,外邊的哨子響了,有火車開動的聲音。我知道是那站長被迫著把火車開出了。但到了這時,我也無法挽回,等調勻了氣,我又慢慢從工人房走出。

  奇怪,剛才那麼高的窗,一按便可以跳過的,現在卻是移步都感覺艱難了。雖然還在興奮當中,但周身都已感覺著有點微痛。

  十一

  一場險惡的風波過了,在月台上又看見了一氓,翰笙和龔彬。一氓也挨了打,他是被一部份人追進一間待車室裡面,躲在一隻角落裡,雖然受了腳蹴,但還沒有什麼嚴重的傷痕。

  翰笙們的車到得遲,他們停在站外,正是我們挨打的時候。翰笙因為往田裡去小解去了,得免於難。龔彬受了一部份人的追逐,幸好開火車的哨子響了,散兵們都丟下了人去搶乘火車去了。

  小勤務兵呢?失了蹤。這在我是一件很遺憾的事。

  當我在月台開始挨打的時候,我看見他在月台的南端,把身上的駁殼拔出來,想要救護我,然而另一群散兵卻把他簇擁著了,以後便不知道他的下落。車站上的人說,他被簇擁上火車去了。這定然是實在的。因為始終沒有聽見開槍的聲音,月台上也沒有什麼血痕,他被架去了是毫無疑問的。但他的死活是怎樣,我們至今都不知道。

  那小朋友怕還不足二十歲吧?他是從前我們在南昌工作的時候跟著一氓的,一氓一定還記得他的姓名和籍貫,我是絲毫也不記憶了。只是記得他有一個還未十分成熟的身子,相當結實,不足五尺高。有一個桃子形的臉蛋,相當豐滿而健康。的確是一位純潔可愛的小鬼。但從那時以後,我們便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他到底死了,還是活著的呢,假使是死了,那可以說,完全是為了我的輕率造次而死,而且他還是存心救我並打算開槍的,他更完全是替我而死了。

  大家的行李都被搶光了,最可惜的是我在北伐期中的一些日記,還有是一口皮箱裡面裝滿了的二十七枝駁殼。這武器沒有成為人民的武器,而成為反人民的武器了。

  一九四八年六月五日南昌之一夜

  一

  遭了散兵的毆打,自以為會死的,卻從死亡線上掙脫了轉來,這總是愉快的事。小勤務兵失了蹤,全部的行李遭了搶劫,四個人倒真真正正成了名實相符的四條光棍了。

  搖車的工友勸告我們,最好把搖車減少一部,我們大家都集中到一部車上,他們四個人輪流著搖我們四個人,沿途就不用換班了。看情形沿途一定經過了散兵的騷擾,換班恐怕也是不容易的。

  我們接受了這個意見,接著便在車站附近,儘可能採辦了一些乾糧,在十點鐘左右,又重新坐上了搖車,離開了塗家埠。

  八個人坐一部手搖車,兩個人坐在靠椅上,兩個人搖,四個坐在車板上,雖然擁擠得一點,但力量可顯得愈見集中了。

  南昌之一夜車在軌道上飛快地滑走著,沿著鐵軌兩旁,不斷地還有零星的散兵從對面走來,又和我們擦身走過,有的是湖南口音,有的是雲南口音,當然都是在南昌被繳了械的難兵了。情形都是很狼狽的,他們離開南昌,沿著鐵路線走來,是已經整整走了兩天了。

  郭沫若散文選集他們對於我們倒也沒有什麼敵意,沒有來搶我們的車,也沒有來攔我們的車。毫無疑問,他們是摸不準確我們的身份的,看我們是從九江方面來的,或許怕還認為負有什麼調解使命的吧。

  難兵愈朝前走愈見稀少起來,到正午時分便終至絕了跡。

  沿途的車站都沒有人辦公,鄉村都是關門閉戶,有些地方顯然遭過搶劫。我們都私自慶幸,幸好減少了車子,並採辦了些乾糧,不然是無法應付的。

  在陽光下直射著,搖車以單調而同一的速度進行,天氣雖熱,而卻有不斷的涼風,這些正好是催眠的因素,過了正午以後,車上除搖車的人以外,都打起了瞌睡來。

  但我自己始終是興奮著的。胸上和頭上的打撲傷時時作痛。

  眼鏡失掉了,眼前的印象是模糊的,我也只得閉著眼睛養神。這樣卻打開了我內部的回憶的閘口。我回想到了整整七個月以前的一段往事,就好像得到了一個天啟的一樣,我把一個長久不能解釋的疑團突然領悟了。

  二

  那是一九二六年的除夕,我和政治部主任鄧演達同乘火車由九江回南昌。

  是蔣介石和武昌政府醞釀著分裂的時候。廣東的國民黨政府北上,道經南昌,便被蔣介石控留在南昌,費了很大力量的爭取,算把政府人員爭取到武漢去了。當時的主要目的,是想把軍權和政權分離,讓蔣介石負軍事上的責任,而同時要受政府和黨的指揮,黨和政府不能放在蔣的挾持下受他操縱。蔣自然是不甘心的,因此正秘密地在進行著種種的陰謀,聯絡幫會、勾結各種反動的民間力量,以從事破壞。

  蔣上了廬山,代表反動勢力的張靜江和陳果夫們在他的左右。

  鄧演達是代表著武漢派,和當時還算是左翼分子的顧孟餘一道,從武漢到廬山見蔣。他們是受了蔣的電邀,還是自動出發的,我可不甚清楚。照我估計,恐怕出於電邀的成分居多。

  鄧在廬山和蔣的談判並不愜意,蔣要鄧到南昌總司令行營代理參謀長。(北伐時的參謀長是李濟深,李一直留守廣州。前方是由白崇禧代理著的,但這時自己以東路軍前敵總指揮的名義,向浙江出發了,職務暫由總參議的張群代理著。)這自然是調虎離山之計,鄧和武漢派都是不能同意的。然而在鄧卻有不能抗命的理由:因為蔣是直屬上司,鄧是一個軍人,怎能不服從命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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