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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你知道一個人有多少根頭髮嗎?

  我說有十萬二千根至十萬四千根。

  他說你又錯了,有萬分之一的人的頭髮,不是超過這個數就是低於這個數,比如天生的禿頭患者們。

  我有些瞠目結舌地盯著他的嘴。

  他說你知道一個人有幾根指頭嗎?

  我朝他笑了笑,有十根,不過有人是六指,那麼他就有著十一根。

  他說又錯了,有萬分之一的人,不足十根,也不是十一根;他們先天或後天,是九根、八根,或者是五六根。

  到這兒,我徹底明白他的意思了,可以完全無誤地回答他的提問了。可在我等著他新的問題時,他卻不問了,不讓我答了。他對我很和善地笑了笑,擺了一下手,說你的病我已經確診了,你住到A區的6號病房裡,A區是專治綜合性精神病症的。

  然後一擺手,他就讓旁邊的醫生和護士把我帶到A區去,就像他的診室有許多病號排隊在等著就診樣,仿佛我說多了就浪費了他的時間,誤了別人的診斷樣。說完後,未開住院單就把我給打發了。

  A區是精神病院的高級病房區,樓上樓下的病房都和賓館樣,有床、有桌、有電視,房裡還有衛生間。需要什麼了,按一下床頭的紅色按鈕,護士立馬飛風就到了。還有熱水器。還有坐便器。還有藍窗簾。還有蒼蠅拍和熏蚊器。還有白光、藍風、黑空氣和一把黃椅子。負責我的醫生說他姓張,就是到大門口接我入院的大個子。負責我的護士我想讓她姓趙,因為我妻子茹萍姓趙,我就在心裡讓她姓趙了。我住在六號病房裡,醫生、護士每次給我送藥診斷時,都會對我說同樣一句話--沒事了就在自己屋裡待著不要動,不要到別的病房去串門。

  我就在屋裡待著沒有動。

  我一待就待了80天(多麼難得的機會啊)。

  將近三個月,我足不出戶,言不多語,除了每天傍晚參加必須參加的醫院病號的散步活動外,剩下的時間我都在屋裡看電視、看報紙,逐字逐句地推敲《風雅之頌》中的一些字句和段落,或在默讀暗背《詩經》的305首詩。在這段兒漫長短暫的時間裡,我過得充實寧靜。時光如逝,意外地覺得在精神病院如同回到了家。直到八月下旬的一天,護士通知我到醫生辦公室里去一下,我才恍恍惚惚想起來,我已經在精神病院住了80天,從入院的初夏住到盛夏了。我不知道季節發生變化了,不知道事情發生變化了,也不知道醫院裡有誰出院、有誰入院了。只知道我的鄰居5號病房中突然換了一個年輕人,他剛來時火暴衝動,每天都扯著嗓子喚--老子沒有病,你們快讓我出院啊!快讓我出院啊!後來就有幾個年輕醫生連捆帶綁地把他從A區送到B區做電療,有時還送到C區做運動式電療法。再後來,他就安靜了,不喚不叫了,和上個病號樣待在屋裡看《貓和老鼠》了,還說貓長得和他老婆樣,老鼠長得和他兒子樣。

  .

  第33節:風雅之頌(2)

  季節變化了,我的情況也不再一樣了。

  我不僅會背《風》中的160首詩,還差不多能背下《雅》中的105首。可在這一天,我想背《大雅》中的《民勞》時,護士通知我說茹萍來醫院看我了,讓我到醫生值班室里去一趟。我便怔一下,似乎早就忘了茹萍她是我妻子,忘了趙茹萍三個字該是怎樣寫;忘了她長得什麼樣,穿戴什麼樣,只好默著想了許久,才慢慢想起她的名字和模樣,才從病房朝醫生的值班室里去。心裡螞蟻爬樹般,開始蠕動著遲緩的騷動和不安,如同在校就讀大二時,第一次在學校的荷湖邊,在她父母的安排下,和茹萍約會等她到來那樣兒,慢慢有了按捺不住的渴念和焦慮,有了春來糙發的想像和欲望。於是不自覺地走快了,仿佛我已經看見茹萍在等我(不是我等她),在朝我笑著招著手。

  這是茹萍第三次來看我。她盡職盡責,敷衍了事,大約每月來一次,準確得如她的月經一模兒樣。第一次來看我,她把我要的書和《風雅之頌》書稿放進我的病房裡,在我病房屋裡轉著看了看。第二次來看我,她沒捨得走進我的病房裡,只在門口站了站。可這第三次半天,她連我的病房門口都沒去,徑直到了醫生值班室,見我走來後,有些難為情地笑一下,給我倒了水,猶豫著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她說,楊科,咱倆離婚吧。

  說完這句話,她就沉默著,臉上顯出淺黃的對不起和淡白的請原諒,把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到值班室的窗口那邊兒,眼角好像還有cháo濕似的水潤和牽動。

  我有些可憐地看著她的臉,苦笑一下說,一出院我有可能會當系裡的主任呢,這事李廣智沒有給你說過嗎?

  不離也可以,她也苦笑一下子,說不過離了我會一輩子在心裡感激你。

  我說學校要給我們100萬塊錢,其實出書10萬就夠了,那90萬以後就成我的學術經費了--這事你總該知道吧。

  她有些不解地望望我,把頭低下去,想了一會兒,又說離了吧,算我求你好不好?

  我便盯著她,像看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她開始說著離婚時,臉上還有說不出口的僵硬和難堪,可說到後來,她臉上的僵硬沒有了,難堪也在臉上淡薄了。從口袋取出一張學校給我開的住院空白支票來,看一眼,從凳上站起遞給我,說不離就先不離吧,只要你安心在這兒住,醫生說再有30天或者50天,你的病就痊癒了,就可以出院了。說你現在知道中國人用筷子是用幾根嗎?

  我朝她點了一下頭。

  說知道外國人用刀叉吃飯,那刀叉是不鏽鋼做的,不是木製的嗎?

  我又朝她點了一下頭。

  她說那我就走了,沒事了你多看看書,多想想我說的離婚的事。同意和我離了,我感激你一輩子。不同意了,我只希望你白天不見我了,不要問我去了哪兒,晚上不見我了,不要打電話去找我。咱倆客客氣氣,相敬如賓,在你沒有找到女伴前,離不開我了,還可以到我的臥室睡一夜。說完這些後,她把我要的兩塊磚似的《詞源》,從她腳邊的一個兜里取出來,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最後瞟瞟我,猶豫一陣從我身邊走掉了。

  醫院裡沒人知道,那一天茹萍走後,我為什麼會變得那樣暴躁和不安,會在要吃飯的時候摔了碗,要吃藥的時候摔了盛水的杯,量體溫的時候把體溫計從窗口扔到了窗外邊。

  我歇斯底里,有張有弛,一會摔個這,一會砸個那,轉眼間把屋子裡弄得七零八落,狼藉一片。

  將一個藥瓶甩在電視機的玻璃屏幕上,我扯著嗓子叫--我要出院--我要出院--

  把電視機的遙控器從空氣中扔到院落里,我對著天空血淋淋地喚--我是教授--我是清燕大學的著名教授--我他媽的才不是清燕大學一般的教授呢!

  把一本《詩經全譯》從屋裡撕到病房過道里,天女散花般,把那些詩歌扔在5號病房門口和7號病房裡,讓那些詩句像蚊子、蒼蠅、死老鼠樣落在這兒和那兒,然後把走廊上的垃圾桶和痰盂一腳踢翻,讓白痰黃水在詩句上江河汪洋,然後就站在門口上,咯咯哈哈地笑上一陣子,再把頭仰到半空中,連天扯地地把自己的嗓子扯成一片兒一段地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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