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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節:1.出車(3)

  我以為我的長篇大論,有意有趣,有識有知,有方法,具深度,完全是一個教授(副)在向他的學生們餵奶餵湯,遞香送甜。可我把《玄鳥》講到一半時,無意中我聽見課堂上有了發黑的私語聲,像一陣風吹過平靜的湖面樣。平靜破裂了,安靜消失了,原來那寧靜的教室開始波光漣灩,水聲濤濤了。我把目光從那漆黑的聲音上掃過去,便看見有學生賊一樣從後面溜出門(倒是禮貌,沒有明目張胆地走),腳步聲吞吞吐吐,如憋在喉嚨吐不出去的痰。我想要喝住那些走出去的學生時,耳朵里一陣刺痛,又聽見有人在教室的哪兒睡著後發出了幾聲呼嚕,泥紅泥黃,一下攪渾了教室的清水潔流,使所有的學生都追著那呼嚕扭頭看,爆出來的笑,如同春二月的驚蟄雷。笑聲之後,呼嚕消失,同學們似乎意識到了《聖經》般的《詩經》的偉大和嚴肅,都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尋找著我停斷的話頭兒。那一刻,我忽然間遭到了羞辱般,恨不得走下講台抓住那個睡覺的學生給他兩耳光,恨不得追到教室外,給那退場的學生身上踹幾腳。可我知道我不可能那樣做。我那樣做了從此所有的學生在教授講課優劣調查表上,就會永遠在最差一欄里寫上我的名。我不能得罪學生像賣主不能得罪買主樣。我只好臉上掛著下賤的笑,說要走就走吧,並不是所有的學生都能接受高深的知識。並不是所有的信徒都相信上帝的真言。但你不接受,並不說明知識不是愈發高深愈重要,並不說明聽眾減少,上帝的話就不再是真言。我說體現《詩經》精神本根意識的不僅是我的論著《風雅之頌》這部將要驚人面世的書,還是《詩經》中隱含的謎一樣精神歸家的意象和途徑。說除了我以上講的物質、精神、宗教、採摘、狩獵、建築、房屋和愛情、性、歡樂以及崇拜的儀式外,還有一條隱藏在《詩經》中通往精神家園的隱秘之路,就是死亡和安葬。我把《詩經》時代從野蠻殉葬到入土為安,從單人野葬到夫妻合葬的詩歌再次地一一背出來,譯出來,然後從古人對夢和靈魂的理解,解析到中原(我家鄉)對土葬祭祠的發展,最後講到《唐風?葛生》寫一對恩愛夫妻,正當他們共享幸福和歡樂時,丈夫不幸離開人世(可能是心臟病。也可能他和妻子做愛時,心臟病發作,他就死在了妻子的身上),妻子痛不欲生,欲要追隨他去尋找天堂的美好,其實這正是古人最初對宗教靈魂的歸宿和去處的尋找和設問。我把我講課的聲調,提高到撕心裂肺,聲震九洲,希望對《葛生》中愛情的描述、對死亡之後的靈魂去向的細節的加強,來重新穩住教室的情緒,讓學生們聽我傳授《詩經》中尋找精神家園,回歸精神家園的秘徑,如同給他們發放看戲的門票樣。

  可是我的努力,終於還是為他們離開教室鋪平了路橋,使我不得不眼看著又有幾人、十幾人,從我的眼皮下邊退出去。他們退出教室時,有禮有節,都儘量不弄出響動來,以免驚著別人,也擾了我的情緒。甚至還有個學生,從我面前過去時,朝我抱歉地鞠了個躬。

  也就這樣,學生與我同步,在我把課講到一半時,學生走了一半,在我快要把課講完時,學生也差不多就要走完了。我已經在這幾年中,不斷地經歷這樣的遭遇和場面,已經對課堂上人多人少,處之不驚,泰然自若。望著原來高朋滿座的教室,這時候空空蕩蕩,仿佛戲園裡沒能留住觀眾的一個散亂的場子。那些新黃的課桌上,留下了同學們扔下的字紙、果皮,還有偷吃的瓜子殼。滿地由李廣智特意為我簽發的《關於要嚴格加強<詩經解讀>課教學的通知》,像我家鄉耙耬山脈的露天廁所里扔的擦過屁股的紙。一大片人散場的紊亂,七零八落地留在那些桌子上、地面上和課桌間的過道上。原來空氣中人多氣濁的混雜里,減少了人的口氣味,沒有了鞋底上的塵土味,教室中一下顯出了冷淡和清新,沉思和寂靜。初夏的糙木和果子的香味,從外面飄進來,讓教室里有如原野一模樣。松樹的腥濃,柏樹的混香,國槐的淡甜和淡澀,還有銀杏葉那黑青烏烏卻如隔夜剩茶般的味,人工糙地上剪斷糙葉的青汁味,麻雀斑鳩的羽毛味,它們混混雜雜,結伴搭夥,從外邊走進教室,瀰漫在人走氣散的課桌上和桌子、椅子的腿fèng里,如水流進了湖裡樣,先少後多,最後淤積起來,就堆在半空,堆到房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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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節:1.出車(4)

  教室里除了空蕩蕩的寧靜外,似乎什麼也沒了。

  最後剩下坐在最前排的十幾個同學,用憐憫的目光望著我,仿佛是看一個清唱的演員,突然間壞了嗓子,只能一片啞然般。他們的臉上,布滿了讓我感動的猶豫和不安。我說你們怎麼不離開教室呀?他們說學校今晚突然要放一部美國片,我們沒錢去買電影票,只好坐在這兒呀。

  我說我的課講的真有那麼差?

  他們說楊教授,你看所有的學生都走了,這裡只還有我們十幾個留下給你撐面子,你不掏錢請我們看一場電影嗎?

  我便掏了錢,給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讓他拿著去給同學們買上電影票。然後那十幾個學生就集體站起來,集體向我鞠了躬,說著和笑著,一窩蜂地從教室走出去,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能容200個學生的空曠里,像把一粒種子丟在了沙漠那樣,使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寞和孤獨,洪水猛獸樣朝我襲過來,一下就把我淹沒了,吞掉了。把我從這個教室、這個世界上擠走了,趕跑了。

  轉眼間,通過教室和一堂課的講授,我便一點一滴地成了兩千年前無人問津的詩歌的乾屍骷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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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節:2.都人士(1)

  2.都人士

  打擊轟轟鳴鳴,不厭其煩,接踵而至。

  比起課堂上從高朋滿座到寥無幾人的退場,這一次的打擊,才算是擊中命門,置人於死地。出版社的社長、主編、副主編和責任編輯都坐在我的辦公室。他們看著我,滿臉都是對不住我的慚愧和不安,像退我的書稿是他們做錯了一樁天大的事。

  我一從那寥無幾人的教室走出來,系裡新留校當輔導員的學生(是因為他有個舅在教育部工作他才留校的)就在門口候著我,說楊教授,出版社來人了,在辦公室等你半天啦。我便折身到了辦公室,看見他們把我那幾塊磚似的書稿,放在我的桌腿旁,臉上不安的表情如一塊塊的灰布樣(他們再不安也沒有我心裡的不安激烈和濃重)。看見地上我用快件發去的那三個裝滿手稿的長方形紙盒,還依舊齊整地碼在那兒,郵局的標籤和我填寫的郵寄單還原封不動地處女樣貼在紙盒上,我的心一沉,連腿都有些軟起來,差一點要跪在地上走不了路。

  見了我,他們內疚地站了起來(和李廣智見我一模樣),說楊教授,我們出版社幾個領導和編輯專門來向你道個歉,來和你商量一件事。說《風雅之頌》這部書稿,是二三十年來我們出版社遇到的最有學術價值的一部書。說只要它一問世,必定會在高校和學術界引起軒然大波,必然會帶動全國新一輪的學習《詩經》熱,甚至會如你企望的那樣,有望使《詩經》成為咱們中國人靈魂歸安的一部書,是中國版、用漢語寫成於兩千年前的東方人的《舊約》和《新約》。說這部書稿,我們社裡都已看過,經研究決定,一是堅決要出書,二是來和你商量一下,出版社現在每一本書都賠錢,編輯和員工都已經三個月沒有下發工資了,所以希望你在出版《風雅之頌》時,能資助我們一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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