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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學寫作文正值"批林批孔"運動在全國轟轟烈烈展開之際,因此批林彪批孔夫子批了個天昏地暗。林彪是我的老鄉,他出生的"林家大灣"離我家不遠,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對林彪的強烈"階級仇"和"民族恨"。今天林家大灣的村民又自發給林彪修建了一座簡陋的"紀念館",給該村帶來了一筆可觀的旅遊收入,昔日的恥辱變成了今天的榮耀。我寫的第一篇作文是"批判林彪的農民缺吃少穿"(那時作文標題不講究語法,只要意思能領會就成)。我不知道林彪是否真箇說過此話,如果說了那到是一句天大的實話,因為那時的中國農民確然"缺吃少穿"。但當時我們並不這樣認為,而是從心底認定林彪是在"胡說八道"和"放狗屁"(當時批判文章流行的定性詞語),是最最反動的反革命"謬論";哪怕我們一邊批一邊小肚子餓得咕咕叫。

  因為是第一次寫作文,我們不知道如何下筆,姓李的語文老師就自己寫了一篇範文貼在牆上讓我們仿效。範文中有這樣一句話:"林彪胡說農民缺吃少穿是放狗屁!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就拿我家來說吧,生活是"芝麻開花節節高",過的日子比蜜還甜,煮的粥不原意吃,破了一點的衣服也不願意穿,想穿皮襖......"我們都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抄在作文里,自認為抄得很精彩,絲毫也沒意識到李老師穿著一條至少有十多個補丁的褲子;沒想到第二天換了個姓熊的語文老師,他看到牆上那篇範文,當即破口指責:"這是誰寫的狗屁文章!把勞動人民艱苦樸素的作風丟到哪裡去了?"當時李老師正在教室門口轉悠,聽到熊老師當著學生的面波他的面子,就衝進教室和他大吵大罵,然後又扭打成一團。我們看了個不亦樂乎,一邊看一邊從心裡打嘀咕:老師幹嗎也罵娘打架呢?

  ............

  一個月前,我從一所縣辦小學旁經過,聽到學生在教室里唱歌。歌名是《象雷峰那樣》,末尾的兩句是這樣的:

  "......對待個人主義象秋風掃落葉一樣

  對待敵人象嚴冬一樣殘酷無情!"

  聽到小學生仍在唱這首歌,我的心情異常地沉重,對於一個有著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來說,這首歌真的不宜再唱了。

  (五)、憶苦思甜

  三年級的語文課本上有這樣一篇課文,標題是《我們老貧農恨透了剝削》,文有這樣一段話:

  "......有一天地主婆拿來一碗餿豆渣,假惺惺地要我吃,我用筷子一攪,滿碗都是蛆,便順手倒進豬槽里。地主婆看見了,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揪住我的頭髮說:'你今天要是不吃,老子要你的命!"硬逼著我吃我不吃。地主婆獸性發作,猛地一刀背砍在我的頭上,又一腳把我踢倒在豬槽邊。我頭上的鮮血直往外涌,頓時昏了過去......"

  這是一篇有代表性的"憶苦思甜"文章,讀者從上面這段文字可以得到三個顯而易見的信息。

  一是當時"憶苦思甜"成了一種狂熱的政治風潮,否則也不可能把這篇文章列入正統的教科書。

  二是所謂的"憶苦思甜"多半名不符實,誇張捏造的成份居多。上面這段文字顯然不合邏輯,作者王永鳳是地主家的丫鬟,丫鬟是地主的私產,地主可以虐待她,強迫她從事繁重的勞動,可絕不會強迫她吃一碗蛆。因為吃了蛆丫鬟就會生病,病了就不能幹活,地主還要出藥費,沒有那個地主會這麼傻,只有瘋子和變態狂才會那麼干。再說養尊處優的地主家少奶奶也沒有勇氣親手端一碗臭烘烘的蛆。就算地主把丫鬟當牛作馬,可地主也不會故意去傷害牛馬的身體健康,使牛馬不能下田翻地或得病死去,那樣地主的損失可就大了。古羅馬最殘暴的奴隸主也不會愚蠢到"損人不利己"地傷害奴隸的身體,相反奴隸生病了還要積極治療,因為他還要繼續役使他。

  三是當時的中國社會瀰漫著一團非理性的政治空氣,連這樣謊話連篇漏洞百出的文章都寫進了教科書,可見輿論宣傳扭曲到什麼程度。

  童年時代的我寫了多少批判文章,也就寫了多少憶苦思甜的文章;因為批判文章少不了憶苦思甜,憶苦思甜的內容要占去批判文章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上三年級那年,憶苦思甜更成為一種全社會性的經常性的政治活動。"開憶苦會","唱憶苦歌"(如《想起往日苦》),"吃憶苦飯"成了國民政治生活的"三部曲","請老貧農作憶苦報告"則把這項政治活動推向了高潮。

  七十年代的"貧下中農"很多,五十歲以上的"貧下中農"都是從萬惡的舊社會走過來的,都有在舊社會受苦受難的經歷,能夠作憶苦報告的老貧農應該比比皆是。可實際上的情形卻不是這樣,找一個能上台作報告的老貧農難於上青天。我們大隊有兩千多人,找來找去也就只找到那麼兩個。原因有三:一是老貧農對舊社會的痛苦記憶不夠深刻,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地主資本家如何虐待他;二是老貧農在理解上級政策時欠缺政治水準,不善在細節上作一些有益於政治宣傳的塑造;三是老貧農在憶苦時不怎麼注重政治對象,只記得自己過的苦日子,而不分辯這些苦日子是誰製造的。所以找一個完全符合政治要求的能作報告的老貧農實在太難了,就是勉強找到的那兩個代表,在登台作報告時一樣鬧出了不可收拾的大笑話。

  兩個老貧農一男一女,男人是我的大伯爺,在舊社會打過長工,打了一輩子的光棍,是真箇地苦大仇深;他弟弟也就是我爺爺是老紅軍,政治背景過硬得很。女人是大隊(相當於現在的行政村)"貧協主任"(也是我校校長,那時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母親,政治背景一樣過硬,她姓王,我們都叫她王媽媽,在舊社會當過"童養媳",年輕時受過不少苦,一講起當"童養媳"的往事就痛哭流涕,也是一個難得的活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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