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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才讀初二吧。現在看過去,這篇文章雕飾太過,比喻手法也煞是普通。沒有老師一味稱許的那麼好,能夠長久流傳的原因大約是因為先生有一顆恬淡的心,文章中也就了恬淡之氣。

  唯恬淡,天真才可久遠。詩文不可勢勇至無餘力,仿佛把別人逼入牆根,而自己也無轉圜的餘地。這是遠如陶淵明,近如朱自清的文章能夠傳世的原因。在先生的文章里,他引用了《西洲曲》里的句子“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這簡簡單單的二十個字,恰如其分的表達了蓮塘採蓮的意象,進而成為江南意象中有代表意義的景象。因為這個意象太清靈美妙,少年時代我一直瘋狂的想下蓮塘採蓮子,體驗一下古詩里的意境。可惜偶爾到鄉下,不是荷花還沒開,就是滿池荷花已凋殘,個把兩次碰上荷花開的正好,我又找不到下水的船,好不容易等我找到船,家人又不許我一個人下荷塘,生怕出事。對著一群正襟危坐,生怕你出事的人,想意想一下古詩中的境界,自個兒發發春夢,顯然是不現實的。獨自做蓮舟這個夢,到現在還沒實現,而現在污染這麼嚴重,蓮子恐怕越來越少,採蓮看起來更不現實,夢想遙遙無期,我暫時還是繼續在詩文中意想蓮開吧。

  回到詩中,當時的她卻是真實的在採蓮。採蓮不僅僅是風雅,更是勞作,惟其勞作和風雅兼得才算是人世的風景。風雅要從生活中化出來才有份量。

  “蓮”與“憐”諧音。蓮子讓她想起愛人。將蓮子小心收藏好,相愛的心意如已成熟的果實。“紅”字用的極漂亮,既象徵了相愛的兩顆心,又顯出少女的羞澀情懷。“徹底紅”又與“清如水”對應,有生有色,有情有意,少這個字。不但這兩句,連上兩句也顯得寡然失色。

  第37節:陌上花開緩緩歸(37)

  可惡的是,睏乏也不能趕走思念。她舉步上了高樓,登高遠眺不是為了看風景只是為了更清楚的看到有無他傳遞來的消息,已不介意別人怎樣看待。西洲杳杳,離君不至,落日樓頭。鴻雁無書。

  捲簾見江水澄如碧,美景卻不賞心。有時候,一個人得到他,便如得到人間全部風景,失去他,縱然美景良辰,也是虛空。

  她被思念征服了,這征服就如長安做出一個淒艷的手勢結束了此生一次的愛情,以頑艷的姿態將人生定格,而思念,萌發於江南水鄉南塘的無拘無束情緒,也被這個女子打上印記。自此揮之不去的,是她相思的姿態,動是低頭弄蓮子,靜是憑欄遠望,垂手明如玉。一舉一動有江南的煙水氣息。

  欄杆十二曲,我見過這樣的樓閣曲欄。就在古徽州,往年深宅大院裡的女人常常慵懶地倚在美人靠上數著這樣的欄杆等著男人歸來。

  等待,在某些時刻真的是女人不可逃脫的宿命。不是為了男人,而是為了愛。

  《西洲曲》是南朝樂府里最美的抒情詩,卻不止是寫情,連寫景亦開出一片新天地,好比女媧補天造人,大氣象竟還是由女人這裡開出來。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開出《春江花月夜》的寫景氣象,張若虛孤篇橫絕,終成大家。亦是由這小小女子的情思發軔。結句更難得,不知被李白化了多少意去。他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夢遊天姥吟留別》)和“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金鄉送韋八之西京》)等,明顯是受到《西洲曲》里“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的啟發。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如那不老實的女魅,在花陰月下屢屢相招。顯形於後世詩文中。

  至今南邊還有些地方江海不分,過江亦只說是過海,所謂海水夢悠悠,不過是江水夢悠悠罷了,用“海”字顯得廣大浩淼,將私情也化入天地間了。連這情詩也不再是一個人的情詩,而是代代人的。

  第38節:陌上花開緩緩歸(38)

  一直很喜歡的西洲曲,是出自民間,經文人潤色過的。卻不能相信是梁武帝所做。這個沉湎於佛道的男人,他寫幾首偈子是可能的,否則也不能和達摩老祖談禪,底子卻必定是世俗的膚淺的,那佛理於他,不是無垢心田開出的心花一瓣,而更像是婦人玩弄指間鬢上的花枝,附庸風雅的擺設而已。所以會氣得達摩一葦渡江,棄他而去。

  他難有這樣繾綣浩淼的情思,身為皇帝的他,難以這樣體貼細緻地身受相思之苦。納入江淹名下恐怕也是不準確的,還是郭茂倩好,索性歸入古辭,來無拘束,去無行跡,卻正合了這詩的天然本質。

  參考書目、篇目:

  《漢魏六朝樂府詩選注》

  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窠里

  一提到垂簾聽政,人們慣性想起的是武則天或慈禧,其實早在她們之前,就有屢屢有太后臨朝聽政的先例,更徹底的是,連垂簾聽政都省了,直接臨朝把持朝政。

  男人遭遇了就權力難有幾個保持清醒的。女人則更甚,女子當國,在歷史上留下的印痕都很深刻,性別的不平等,當仰視變為俯視時,內心瘋魔不可遏制,一旦權力之匙打開災難的潘多拉之盒,挑動女人的野心,欲望。連帶男人們的不滿,騷動,叛變,戰亂,血腥。諸般罪惡席捲而來,風吹浪卷,濁浪排空,人甚少能夠自覺自持。腥風血雨中更難保持潔淨無爭的心意。

  真正可以控制住這瘋魔的奇女子很少,可以在得到權力顛峰時平淡從容而過的人更少。武則天聽任酷吏,也是她的不自信沒有辦法的辦法。畢竟江山,不是一己的私事,又怎可讓一己的私慾凌駕國家神器之上呢?

  她始終是個異數,這異數在於她終於改朝換代名正言順的登上皇帝之位。以一個男性帝王的姿態治理國家,為此而忘記了性別。她沒有把國家搞得嬴弱不堪,相反,在她的手裡推進了“貞觀之治”奠定了“開元盛世。但她對待權力需索無度的態度,對權位的貪婪,對政敵的冷酷殘忍,與所有熱衷政治權欲薰心的人一般無二。

  第39節:陌上花開緩緩歸(39)

  之所以會提到武則天是因為讀到樂府《楊白花》,突然想起來武則天和北魏的胡太后一樣是為數不多權傾朝野的會給自己的情人寫情詩還寫得文才斐然的兩個女政治家。

  我曾為了武媚娘那首《如意娘》而心旌搖曳: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日後在大明宮裡生殺予奪絕不眨一眨睫毛的女子,在感業寺的清寂夜晚會悵然寫下這樣懇切動人的情詩。這當中的錯差巨大,不禁讓人尋思,到底是人變了,還是環境變了,還是人也沒有變,只是在不同的階段,顯現出不同的追求和想法。

  在彼時,她只想回到宮裡,那時候的媚娘,此身顛沛勞碌,即使有野心也只是一個女人的野心,回到自己的情人身邊,受他的恩寵憐惜。但後來,她漸漸嘗到權力帶來的快樂,那快樂勝過對一個男人溫柔陪笑,勝過寵冠三宮床第之歡。更大的野心漸漸茁壯破土而出,這時的武媚,已不是皇帝老公,皇后之位可以滿足的了。她像成熟的母獅,與迅速成熟的身體和心智相應的,狩獵的胃口也變得更大。

  胡太后,胡充華。這個女人的經歷和政績同一代女皇武則天比,只能說是尋常了。然而同為女人,她們又有那麼一些相像的地方。

  胡太后本名胡承華,北魏司徒胡國珍的女兒,據說她出生時紅光滿屋,時人以為奇異。她有一個當尼姑的姑姑(職業尼姑,但據她經常到宮廷里去打秋風兼給侄女兒做推銷廣告行徑來看,這尼姑極善鑽營投機,凡心熾熱的程度不亞於《水滸傳》里的王婆)經常到皇宮裡去講經。就跟宮裡的人宣傳,我有個侄女啊,秀外慧中,她出生時還有異相呢……

  本來神叨叨沒影的八卦人都愛聽,何況是閒到耳朵生繭的宮廷貴婦呢,何況傳播八卦的這個人,本身還有些神秘兮兮的味道。

  所謂滿室紅光,按柏楊老先生的話來說簡直是鬼話連篇,難道有個神仙沒事拿個探照燈在屋子裡勘測麼?正史上關於帝王嬪妃出生,生平佚事的記載很不足信,往往是為了烘托這個人的與眾不同,而敷衍出來的鬼話,滿室紅光也是老公式了,說不定就是胡家人為了抬高身價故意放出來的傳聞。

  第40節:陌上花開緩緩歸(40)

  不管真實的情況如何,胡充華成功的獲得了皇帝元恪的注意,奉召入宮,冊封為承華世婦。

  對於一個普通的女人來說,嫁人往往是一生的歸宿,而對於那些註定要走進宮闈的女人來說,嫁人(嫁給皇帝)僅僅是一生的開始。當時的北魏後宮暗cháo洶湧,宣武帝先皇后于氏出身高貴,性格和順,被後入宮的高氏毒死,高氏隨後被立為皇后,寵擅後宮。

  對於胡氏入宮,高皇后沒有太放在心上,一是胡在宮中的品級不高,很難對地位穩固的皇后有什麼威脅。其情形和當年的武媚娘差不多。多了一個胡充華和多一個宮女沒太大區別;還有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北魏當時實行“留犢去母”的政策,一旦兒子被封為太子,不管是皇后還是妃嬪,一律處死。這項殘酷的規定起自於我們英明而殘忍的大漢天子劉徹,當年劉徹年老,欲立幼子劉弗陵,而擔憂皇帝幼小皇母擅政,於是下令處死正在芳齡的鉤弋夫人。這野蠻的政策在漢朝不過是偶爾施行,在北魏卻被作為一項祖制去執行,在胡充華之前已有八位帝母為此喪生。所以高皇后自有盤算,胡充華不能生育那是最好,一旦產下麟兒即會被處死,不消她動手,她作為皇帝的嫡母具有撫養權,照樣可以把持這個小孩。先朝的馮太后和孝文帝就是例證,所以她心篤定。多一個胡充華來幫她分擔風險為何要拒絕?

  在後宮嬪妃俱不願為皇帝生兒子,皇嗣將絕的困境中,胡充華表現得與眾不同分外感人,她受到臨幸懷了身孕,她勇敢地許願,上蒼,請讓我生個兒子吧,只要皇嗣不絕,我死又何妨?

  在沒有沾染到權力時,她是機敏練達的純真少女,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她的為人真像曲子裡贊的“霽月光風耀玉堂”是個性情中人,但當她握住權力的魔杖不能放下的時候,她的剛毅果敢機敏練達,統統變成了要人命的東西。

  劉徹這個男人無情時太無情,多情時太多情。他有一個原則:無論何人何事一旦觸及到他的政治利益,他可以六親不認格殺毋論。如果胡充華遇見的是漢武帝,那恐怕只有和鉤弋夫人一樣化作陵墓里的一縷艷魂,明月樓台無處話淒涼。胡充華幸運是遇到了元恪,這北魏第八任皇帝,他篤信佛教,心地仁慈,更主要的是他不忍如此美麗又勇敢的女人離他而去。有時候,女人的勇敢一樣是很動人的。胡充華當時的犧牲精神一定感動了孤獨惶恐自己絕嗣的皇帝,所以他立胡充華所生的兒子元詡為太子的同時廢除了立子殺母的規定。這樣做,是因為愛,還是因為報恩,很難去斷言。不論如何,這實行了一百多年的殘忍制度終於告一段落。但胡充華後來的作為卻喜劇地證明,先人的制度其實有存在的理由。垂暮的君王洞燭先機的眼睛。一個穩定的政治局面,可以拯救無數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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