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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一陣暗香襲來,他竟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瑤光殿邊,那一襲幽靜的暗香便自此裊裊而散,雪夜清冷疏影,冰魂孓然,殿外的曲檻邊的臘梅已是悄然綻放,落落無聲,唯獨落雪壓滿了紅枝,撲簌簌地往下落著。

  他心痴神往,仿佛回到了舊時的歲月,彼時也是落雪紛紛的夜晚,國後顧盼神飛,含顰發笑,夫妻伉儷情深,於梅園曲檻中的酣燕,飲到半熱之際,國後逸興遄飛,舉杯邀請他雪中起舞,他又怎會讓她的心意輕易得逞,便調笑道:“愛妃若是能創作新聲,朕便允諾你。”

  他本想以此開個促狹的玩笑,不料國後即命箋綴譜,喉無滯音,筆無停思,俄傾譜成一曲《邀醉舞破》,新聲若出於朝霞之上,悠揚婉轉,於雪夜梅林中激越而出,醇醪醉人。

  佳人豐才富藝,只可惜絕艷易凋,慧極而傷。往昔的良宵美景,美人在側如今都已杳杳不可尋。

  國主穿行在落雪梅林中,徒自一人嗅著清絕的梅香,想要尋覓國後的那一縷芳魂,可是除了落雪摧折梅枝之聲,便只有紫絲錦繡步障的颯颯聲。

  他靜默良久,徐徐吟道:

  殷勤移植地,曲檻小欄邊。

  共約重芳日,還憂不盛妍。

  阻風開步障,乘月溉寒泉。

  誰料花前後,蛾眉卻不全。

  梅園中復又恢復了凝滯靜謐,仿佛整個蒼穹中只有剩下他一個孤家寡人。

  “娥皇,往歲與你一起移梅樹於瑤光殿中,你曾憂心這梅花是否會盛放,如今滿園梅花盛放,似是婉婉召你回來,你若是在天有靈,告訴朕,你喜歡這些凌寒臘梅。”

  沒有回音,他的聲音清冷冷地響起,又清冷冷地歸為沉寂。

  漫天雪花飛散,很快就將他淹沒成璧雪一般的人兒,他長身玉立,骨瘦姿清,大氅飄飄飛起,更襯得他的懨懨瘦損。滿園的梅香將他熏得悵寥醉人,他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哀婉而執著地等著國後亡魂的回音。

  沒有,還是什麼都沒有。

  他輕嘆一聲,正欲往回走,突然“錚”地一聲,一聲清越的琵琶音從梅林深處傳來,繼而,裊裊的樂聲悠悠震盪著撲簌的雪落聲,琴聲靈韻策動,細膩溫婉。

  他周身猶如被電擊一般,停足佇立,側耳傾聽到第一個音符,不禁淚水潸然。

  是再也熟悉不過的琴音——《邀醉舞破》!

  “娥皇,是你麼?你可終於聽到了朕的呼喚,你可終於回應了朕的思念……”國主倏然轉身,奔向了紫絲步障的深處,只見疏影橫斜下的玉疊花萼中,一個頎長清麗女子側影映入他的眼前,她薄肩如削,暗香浮動,垂眉臻首間,頗有端凝綽約之態。

  琴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娓娓道來著伉儷情深的一朝朝,一幕幕,國主無語淚千行,萬般情絲在心頭縈繞。

  “你讓朕等得好苦,朕沒有一日不在思念著你,朕的夢裡全都是你,你可終於回來了。”一曲終了,國主悠悠說著,欲要上前挽著清麗女子的手,在她抬起頭的瞬間,卻驀然呆立在原地。

  “是你?竟然是你?為什麼會是你?”他呆立半晌,伸出去的手凝澀在半空,面上的表情錯綜複雜,似笑而不能,唯有失望的冷水將他渾身澆透。

  流珠斂裙倉惶拜倒:“奴婢不知聖駕駕臨,萬望官家恕罪。”

  失望至極之後,他反而釋然的笑了,他本不該做夢,才至有了錯覺,夢醒了,幻想滅了,才知道現實的殘酷,娥皇的蛾眉嬌姿已經香消玉殞,再也回不來。

  他清冷問向流珠:“雪夜寒氣深重,你為何不和其他人圍爐夜話,而至這僻靜無人處奏琴。”

  “長夜寂寥,奴婢思念國後,便到梅園中試著吹奏《邀醉舞破》曲。”流珠的言談總是穩妥周全,不卑不亢,有著大家閨秀女子典雅之態,她輕輕撫著手中的琴,那曾是國後生前最鍾愛的焦尾琴,國主命人珍藏在國後的寢殿中,以作悼念之用。

  國主注意到她手中的焦尾琴,淡然一聲道:“雖然是名琴燒槽琵琶,琴聲滯澀,終究不如故人。”

  “昭惠國後天手,燒槽琵琶天韻,國寶邂逅國手,便是天籟之音,奴婢終其一生也不能得國後之五六分。”

  “既然得不到,學不全,又何苦勉強自己。夜深風寒,你還是回去吧。”國主意興闌珊,說罷轉身而去。

  “官家!”流珠不甘心地喚道,“官家不也是一樣嗎?明明知道是得不到的東西,卻還要如此為難勉強自己,明明知道是無可挽回的人,卻偏偏還要傷懷哀婉,奴婢深陷情海不能自拔,官家又何嘗不是陷於前緣的囹圄中解脫不出來?”

  國主悚然大震,他痴?他呆?他淚眼潸然,憔悴自傷……卻都是因為陷在紅塵往事中久久都不能出來……

  流珠溫聲道:“奴婢自知愚鈍,才華望昭惠后之項背,可奴婢的琴是國後撫過的,奴婢彈奏的曲子,也是國後教的。國後的曲譜,也唯有奴婢才能彈奏得出來……國主若是將奴婢趕走了,又有誰能為國主彈一兩首曲子,又有誰能為國主的相思惆悵解頤?”

  國主閉了眼,深吸一口氣,雪梅香氣馥郁,而他尚未醒酒的醉意,混雜著梅花沁入心脾,他只這覺得這天底下渺渺茫茫,什麼都抓不住,萬事皆成空,唯有背後傳來暖暖柔柔的女子體香,方才覺察到這人世間的紅塵俗氣。

  “奴婢自知身份卑賤、亦從不曾奢想官家對奴婢青睞一眼,可奴婢願以蒲柳之姿、薄德疏才換得國主的心旌寬暢,哪怕為國主一笑,奴婢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或許是空落許久的心沒了個去處,也或許是女子的柔情悄然打開了他的心扉,這一次,國主沒有推開她,只是任她緊緊貼著自己的背,半晌,方才沉鬱說道:“你也該知道情深不壽,又何苦還對朕如此用心?”

  流珠走上前,從背後擁住了國主,緊緊貼住國主瀟灑出塵之致的身姿,言語溫柔如水,“因為官家不僅僅是奴婢眼裡的國君,更是奴婢仰慕的男子,是奴婢願意一生一世去默默呵護的男子。

  官家可知,奴婢從進入王府之後,眼裡也只有映入了官家的身影。官家與國後伉儷情深,奴婢心中酸澀,可也打心裡祝禱主後相諧到老。看到官家失去親人,奴婢亦如自己失去了親人,那些痛,那些淚,奴婢一樣也沒少經歷過。這十年來官家的一顰一笑,奴婢都記在了心裡,官家每一次在瑤光殿的一茶一湯,都是奴婢熬了一夜的功夫細細烹製……奴婢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只要是為了國主,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國主心有所動,神色也淒迷,仿佛是千帆過盡之後仍有一艘不起眼的小扁舟搖搖晃晃地向他行駛而來,讓他在惘然中尋覓到一絲歡愉亮麗的色彩,“既是如此,為何從前朕竟然不知道你的這份心意?”

  流珠緊緊貼著國主溫潤的背,繾綣地傾訴衷腸,“奴婢豈敢?官家是天骨秀異之人,奴婢只要能遠遠觀著,就已經心安意足,奴婢自知求之不得,便只能寤寐思服,可對奴婢而言,寤寐思服也是一種尋常女子不可得的幸運之事。更何況,曾經國後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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