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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老梁說:“你瞧,我就說在死人旁邊抽菸什麼也看不見,這不是裝神弄鬼又是什麼?”

  郭師傅說抽菸時看不見鬼,卻真能看出有沒有冤情,怎麼回事兒呢,天津衛是九河入海之處,河岔坑窪交錯分布,河道中出現的浮屍,不光是游野泳淹死的人,各種死法都有,清末以來,世道荒亂,各路幫派林立,盜匪多如牛毛,殺人之後棄屍於河的事情屢見不鮮,撈屍隊整天不干別的,只跟這些河漂子打交道,雖說不管破案,可見浮屍見得多了,總結出不少經驗,比如說這看煙辨冤,不一定非得用菸捲,當年也有燒黃紙符的,反正是能燒出灰的東西,或是菸灰,或是紙灰,或是香灰,拿這個灰撒到死人身上,看菸灰能附上多少,附的多陰氣就重,陰氣重說明有冤情。

  這個陰氣,很難明說,沒法形容,也許能感覺到,但是看不見摸不著,撈屍隊說陰氣重,是指河漂子必然有冤,如果是死後拋屍下河,那死人氣息已絕,與在水中淹死的人絕不相同,不過河道里出現浮屍,大多是在天熱的時候,發現得早還好說,發現得晚那浮屍腫脹腐爛,面目都沒法辨認,清朝那會兒,官府不作為,撈出的浮屍,先讓巡河隊的人看一下,看出有冤再去報官,巡河隊的師傅們久而久之,摸索出一些經驗,也相當於半個仵作了,拿菸灰紙灰撒到浮屍身上,能看出是不是有冤,所謂有冤,就是說入水前人已經死了,當年沒有不迷信的人,直接說有冤沒冤,不會有人相信,非要說陰氣重,人們才肯信,民國以後,司法逐漸完善,這種土法子很少再用,至於其中的原理,郭師傅說不清楚,師傅也沒告訴過他,可這法子是真准。

  老梁聽完郭師傅的話,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說:“你以後真應該帶幾個徒弟,把撈屍隊這些經驗和方法傳下去,對咱們破案大有幫助,但你可不能再提什麼陰氣冤情了,那全是封建迷信。”

  說罷看煙辨冤之事,老梁又跟郭師傅說起灰坑裡那具長滿白蛆的腐屍,經過驗屍,發現死者是被兇手用利器擊打後腦斃命,搶走身上財物之後拋屍灰坑,解放以來,相同命案出了七八起,從兇器和作案手法上看系同一人所為,兇器是件很鋒利的鐵器,不是斧子,斧子砍人腦袋是豎口,這個卻是橫口,估計該兇器是木匠用的刨錛,這東西像錘子,鐵頭的一端扁如鴨嘴,另一端鈍如榔頭,下邊接著個木柄,刨錛打劫在百餘年前已有,始於關外黑龍江,兇徒通常是半夜時分,選地僻人稀之處下手,趁前邊走路的人不備,從後快步跟上去,掄起刨錛朝那人後腦勺就是一下,這個手段非常狠,也叫“砸孤丁”,比打悶棍搶劫的危害更大,因為刨錛鋒利沉重,砸到腦袋上非死即殘,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便被撂倒了,夜裡孤身行走的沒有有錢人,只不過能搶得少許財物,有時遇害者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僅揣著兩個燒餅,為這兩個燒餅就把命搭上了,所以說刨錛打劫最遭人恨,抓住行兇之輩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後來隨著時代的變遷,木匠使刨錛幹活兒的越來越少,很少再有這類的事情發生,沒想到解放後居然還有人用刨錛打劫,公安人員雖然掌握了兇器的線索,卻找不到來源,因此這幾件案子一直沒破。老梁知道郭師傅熟悉本地情況,這次又要請他幫忙。

  郭師傅曾聽過刨錛打劫之事,那是老時年間的傳聞,以前哪個地方一有刨錛打劫的案子發生,當地木匠全跟著受牽連,木匠們為了避嫌,不敢再用刨錛幹活兒了,到如今,刨錛這種東西已經很難見到,總不可能挨家挨戶的去搜,他答應老梁留心尋訪,天底下沒有破不了的命案,不管隔多少年,准有個結果,斗姥廟裡的老鼠深夜叩門,引他在灰坑找到死屍,你能說這不是陰魂報冤?

  七

  郭師傅有了這個念頭,卻不敢當同老梁的面說,自此起開始留意尋訪。

  您瞧天津和北京離得這麼近,兩地民風卻大有不同,舉個例子,北京城那些混社會的叫玩主,天津衛混社會的叫玩鬧,同樣是在社會上玩起來混出頭的,一字之差,這分別可就大了,也體現出兩地人的特點,天津衛跟著到處起鬨架秧子的閒人太多,好湊熱鬧,唯恐天下不亂,一九五三年夏天,灰坑撈出一具長蛆的腐屍,據公安機關判斷是刨錛打劫的遇害者,水上公安郭得友發現的死屍,發動群眾舉報線索,很平常的一件事,傳出去可就不一樣了,人們說起刨錛打劫的兇案,不免添油加醋,描繪得極其血腥驚悚,甚至給作案的兇徒起了個代號叫“木匠”,說這木匠心黑手狠,行蹤神出鬼沒,出動多少公安也拿不住他,直到斗姥廟鼠仙鳴冤,帶河神郭得友在灰坑找到死屍,郭二爺是誰,那是“河神”,他出手沒有破不了的案子,“木匠”算是折騰到頭了,早晚要落在河神郭得友手裡。

  評書相聲之類的傳統曲藝,何以在天津這麼吃得開?只因當地百姓專喜歡聽這些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別管真的假的,哪怕是謠言呢,說起來聳人聽聞便好,本來老梁只是讓郭師傅幫著尋訪相關線索,可一傳十,十傳百,外邊全說郭師傅要破刨錛打劫的案子,人言可畏,傳得跟真事兒似的,讓那些做木工活兒的師傅學徒們人人自危,紛紛找上門,向郭師傅述說自己的清白,一家大小都跟著來哭訴:“我們木匠招誰惹誰了?”

  且說外邊傳遍了河神郭得友要破刨錛打劫案,真正做案的那位也嚇壞了,關上關下提起字號,四五十年代誰不知道“河神”?

  刨錛打劫的兇徒姓白,住到北站一帶,三十來歲不到四十,名叫白四虎,原先是個殺豬宰牛的屠戶,放著正道不走,專想邪的歪的,前些年路過賣舊貨的鬼市兒,看擺地攤兒的賣一柄扁嘴鐵錘,擺攤兒的人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們家還開過棺材鋪,常在一旁看木匠活兒,認得刨錛,也聽說過當年關外有人用刨錛砸人劫財,錘子榔頭斧子都不如刨錛好使,砸孤丁是一下一個不留活口,當即掏錢買下,揣到懷裡,趁著天還沒亮,去河邊砸倒了一個人,劫得一捆皮貨,死屍踹進陰溝,當時正在打仗,無人過問此事,白四虎嘗到了甜頭,經常到郊外砸孤丁,有時候能劫到錢,有時候劫點糧食,也有兩手空空的時候。

  白四虎這個人平時少言寡語,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出門跟什麼人也沒有話說,其貌不揚,看起來老實巴交,為人很窩囊,誰逮誰欺負,卻有一肚子陰狠,嗜殺成癮,他殺豬宰牛之時,總是先把牲口折磨夠了再弄死,宰殺大牲口一般都是天沒亮的時候下手,可他在屠房裡宰豬發出的慘叫聲直到天亮才停,把住在附近的人嚇得晝夜難安,沒人敢買他的肉,久而久之折盡了本錢,無以為生,便靠著刨錛砸孤丁劫取財物,對付口飯吃。

  新中國成立之後城裡實行軍管,軍管會將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份子,該抓捕的抓捕,該槍斃的槍斃,解放前的幫派混混兒、地痞流氓、抽大煙的和jì女全部接受了改造,治安情況比以前好多了,可在月黑風高的時候,白四虎仍敢揣上刨錛出去作案,一九五三年夏天,郭師傅在斗姥廟後邊大灰坑裡找到的那具腐屍,也是此人下的黑手,什麼都沒劫到,這白四虎是膽大亡命心黑手狠的兇徒,從不把公安放在眼裡,自認為作案沒有規律,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但他聽外邊風傳河神郭得友要查刨錛打劫的案子,解放前早已聽說郭師傅怎麼怎麼厲害,想起因果報應之說,心裡竟不免發慌打怵,晚上睡覺都睡不踏實,總覺得自己讓人給盯上了,只要身邊有些個風吹糙動,便以為是河神郭得友帶公安找上門來。

  一九五四年正好進行肅反運動,全城大搜捕,軍管會、民兵、巡防隊全部出動,馬路上十步一崗五步一哨,挨家挨戶登記戶口,到處張貼布告,嚴查一切身份來歷不明的可疑之人,並且指明了要拿刨錛打劫的兇犯。

  然而以當時的情況而言,公安怎麼查也查不到白四虎頭上,此人其貌不揚,是個掉人堆里找不出來的主兒,出門又不說話,向來是受別人欺負,響屁都沒放過一個,誰會想到他是刨錛打劫的兇徒?郭師傅又在撈屍隊幹活,每天家裡外邊的忙,也不是專管破案的,只是白四虎自己做賊心虛,越想越怕,又由怕生恨,把郭師傅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在家忍著一直不敢再去作案,說話到了一九五四年,陰曆五月初四,端午節之前那天,家家戶戶包粽子,白四虎實在忍不住了,半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低聲跟他媳婦商量:“我這兩天心神不安,只怕要出事,我想我也別等著姓郭的上門逮我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上他家把他弄死,往後咱們一家三口就睡得安穩了,你看行不行?”他媳婦躺在一旁不言語,白四虎又問:“你要不言語我可當你答應了?”他媳婦仍然一動不動的躺著不出聲,也不可能開口說話,因為這個女的不是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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