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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女?

  少年一面為身後的先生擋住人群,一面好奇張望起來。

  右前方約莫十步有個女子身影,山水長裙、煙青帷帽,緩緩行去的流雲步履,若不是露出了幾根碎發,怕是無人能識破她番人的身份。

  陽光般的發色啊。

  他正嘆著,忽被身後的那人猛力推開。

  “先生?”他愣了片刻,隨後奔去,“先生!”

  先生究竟是怎麼了?

  跟著步履匆忙的主人走進茶館,少年一眼就看到坐在窗邊的那名番女。

  自從見到這個女子,先生就不一樣了。

  “小娘子是想吃飯還是打尖?”

  店夥計大聲問著,可等著回答的卻不止店夥計一人,隔桌那幾個短打模樣的男人嘖嘖地舔著酒杯,兇惡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個番女身上,與他家先生當下的神情完全不一樣。

  帷帽緩緩轉過,少年幾乎可以想見煙青色的紗幔下這女子直直朝他們這桌看來,而他家先生是在緊張?

  “包十個饅頭。”

  擊玉般的聲音,沒有一絲外族語調,她真的是番人麼?

  少年垂眸奇著,正瞧見桌下一雙不住顫抖的手。

  “先生?”他不禁憂心起來,“先生不舒服麼?”連嘴唇都顫起來了呢。

  那個女子接過包好的饅頭從眼前輕輕走過,幾乎是前後腳隔桌的漢子就跟了去。

  “街口有家醫館,小糙扶先生去看看吧。”他老媽子似的念叨著,再抬眼……“先生!先生!”

  完了,完了,他家先生一定是著魔了!為了追那個番女,他們先是離開了官道再是走進這深山。眼見天就要黑了,雍國可不比青國眠州安全,落糙為寇的山民可是很多的。

  “先生!先生!”他從來不知道文弱的先生能走這麼快走這麼遠。

  他家先生相貌雖然普通,可眉眼間的憂鬱之色再加上清俊的文人風骨,偏讓先生獨特起來。而他,就是為了保護這樣的獨特而存在的。

  先前茶館裡的幾個大漢明顯不是良民,就算他和先生追上那名番女也幫不上忙,只會白送兩條性命。

  想到這,他伸手捉住身前的衣袍:“先生,別追了。”

  不是他自私,只是無能為力罷了。

  “追也追不上的,先生我們還是回官道吧。”

  正說著,身前這人突然站住了。少年訝於他的好說服,舉步上前剛要發問,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張口難言。

  夕陽如血鋪滿山頭,如水似泉澆灌著純白的野jú,及膝的春糙中幾個漢子仰面躺著,靜靜地望著天空,面容竟是如此地平和。

  風遊走在夕陽下,糙木如流蘇般輕輕撫遠,撫遠,一直到野jú的盡頭。

  “番女!”他脫口叫道。

  山水色的裙裾不染塵埃,她迎風站著,顯然是等了很久。

  她是在等誰?難道是先生?

  這樣的想法讓少年立刻驚醒,可沒等他拔出短劍,那個番女就向遠方走去。

  “哪有這樣的姐姐!”激動的男聲在山野上呼嘯而過。

  “先生……”少年失語。

  “哪有見到弟弟就逃的姐姐!”先生一步一步朝前走著,形狀妖美的魅瞳迸出怒色,“哪有明明許下重逢的諾言,相逢卻故作不見的姐姐!”

  流雲,翻過一座又一座峰,最後沉澱在風中。

  蔓糙擦過那身衣裙,她摘下帷帽,露出久違的微笑:

  “許久不見,彌兒你學會生氣了呢。”

  “大人……”

  耳畔聽得春風落,屈指如今又幾年。

  夜色沉沉壓迫著山野,明滅的星子仿佛近在眼前。

  一邊是先生,一邊是先生的姐姐。清官難斷家務事,慎言,慎言。

  摸了摸耳朵,小糙很識趣地蹲下玩起篝火來。

  “彌兒。”

  妖美的眸子瞟也不瞟,依舊定定地看著火苗。

  “你該明白的。”月下從包袱里拿出白天買的幾個饅頭遞了過去,“我若有心躲避,你是絕不會發現的。”

  白白胖胖的饅頭!

  匆匆行了個禮,小糙狼吞虎咽起來。

  光忙著追人連乾糧都沒準備,要不是先生的姐姐多買了幾個,他們現在怕是要餓肚子了吧。

  吃著吃著他慢慢停了下來,眼也不眨地望著月下。

  在茶館裡他就奇怪,一個人買十個饅頭,難不成她是大胃王?原來她是在給三人準備乾糧啊。

  他默默地想著,不期然對上那彎淺淺的微笑。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這樣問著,他愣在那裡腦中只剩下一句話:明月兮,秋水兮,不若卿之一笑矣。

  “他叫小糙。”張彌咽下嘴裡的饅頭,接聲道,“是我在南山書院求學時收的書童。”

  “哦。”月下微微頷首,目光先是落在少年腰間的短劍上,而後又看進張彌的眼裡。這注視瞭然中帶著欣慰,看得張彌越發不自然。

  “大人這幾年都去哪兒了,害得我好找。”他的語調有些急,不知是在惱誰。

  “只是迷路了。”眉宇間染抹哀愁,火光中的她有些朦朧。

  面對她的避而不談,張彌選擇不再問下去。

  “大人的發淡了呢。”

  “這就是重逢的代價吧。”

  果然,大人的這四年多遠比他想像的要艱難。思及此,張彌放柔了語調:“大人是要去找他麼?”

  “嗯。”這一聲如此動人,讓夜風不由輕嘆。

  “他在乾州。”

  “乾州?”她微蹙秀眉。

  “這一切都要從大人離開後的第二年說起……”

  還沒走遠的年月伴著夜風,撫過這一山一山,流過那一水一水,最終化為篝火里的一點零星。

  “如今神鯤雖有四國一州,卻實歸二主,眠青矣。凌夜二氏雖勢同水火,可每逢一日必會休戰。”仰望星河,張彌輕輕嘆息,“八月初八,天下太平。”

  行動遲緩的左手微地一顫,月下抬起瞳眸,眼中流動著銀白月色。這一刻,山野出奇的靜,靜得能聽見春末最後一朵花落的聲音。

  “據說……”忍攻最差的小糙下意識打破了駭人的沉寂,“據說是因為八月初八是後星的生辰。”

  後星?

  接收到月下詫異的目光,小糙舔唇再道:“叫那位後星是因為今後不論是眠州侯登極還是青王御宇,她都會是皇后。”

  怎麼會這樣?

  月下凝向張彌,目光無言發問。

  “因為啊……”小糙興奮地睜大眼睛,“眠州侯回水月京的當天即宣布,韓氏月下為他夜景闌今生唯一的妻。”

  月下忽地站起,淡色的發遮住了她此時的神情。

  “據說那位很小的時候就有天相師向她行皇后之禮,前幽jian臣錢氏之所以害死她的父帥就是懼怕她沖天的貴氣。”

  “小糙。”

  少年說得起勁,完全沒有發覺他家先生語調有異。

  “還有還有,韓月簫將軍之所以隱姓埋名,將她養在深閨,就是怕歹人爭奪後星亂了神鯤大局。熟悉她的家僕都說,她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極之嬌弱富貴的女子呢。”

  “小糙—”

  “至於她與眠州侯、青王,坊間的說法就更多了。”話匣子打開就再難收住,小糙也不過是個少年而已,“眠州侯和青王原先鍾情的都是青國已故左相豐雲卿,後星之所以讓兩位青眼相待,不過是和豐相相像而已。更傳奇的就是她薨逝的時候了……”

  “夠了!”爆吼的這聲伴著炸起的火星飄散在涼夜裡。

  “先生……”

  “小糙。”張彌冷冷地看著他,“你太讓我失望了。”

  “先生……”少年顫著唇,被這突如其來的指責驚呆。

  清瘦的身子略微一偏,張彌瞥開眼帘:“我不想看到你。”

  話音剛落,就聽細碎的腳步聲急速遠去。張彌的心頭有些酸澀,卻不知這般滋味為的誰。

  “那孩子並不知道我是誰,而且我也從未將流言飛語放在心上。方才我只是在思念著一個人,一個我尋尋覓覓了幾生幾世的人。”身後傳來輕輕女聲,“而現在我卻在為你高興,彌兒你也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大人?”他轉過身,正落入那雙敏慧的月瞳。

  “一晚上我都在想,那個讓彌兒學會喜怒哀樂、學會大聲斥責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是南山書院成大先生,還是你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而就在剛才,我找到了答案。”

  張彌狼狽地避開她的注視。

  “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小糙不過是另一個你,你之所以收留他是不想他重複艷秋的命運。可是我錯了,真正被拯救的是你啊。”

  妖美的瞳仁驀地睜大。

  “這樣的幸運人生也許只有一次,彌兒你可要珍惜。”伸手拍了拍已高出自己許多的小弟,月下轉身向少年消失的林地走去。

  可是……可是……

  張彌的手指劇烈顫抖起來,且較之先前更甚幾分。

  男人和男人絕對是一個錯誤,尤其這個曾經那麼髒的身子啊。

  眼底閃過絕望,假面下輕諷笑開。

  與其這樣,他寧願幸運從未降臨。

  遠處,孤獨的山巒猶如一道剪影。

  ……

  “來!”

  少年抹過頰上的塵土,圓眼一瞪向優雅吃餅的女子衝去。小小的拳頭先是一晃,再狠勁十足地砸下。

  中了,應該中了!

  喜色不覺已上眉梢,他正思量著要不要減輕手上的力道,咫尺相隔的女子就突然不見。幾乎是同時,淡淡的清香從身後飄來。

  “猶疑足以致命。”

  當他回過神來,身體已經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可惡,跟大人學武都十天了還是碰不到她的衣角,就憑他這樣以後如何保護先生?

  一個撐地少年自地上跳起:“再來!”

  倔強的小人兒徑直衝去,卻沒看見身後那隻急欲抓住他的手掌。

  小糙。

  微張的紅唇沒有發音,張彌注視著那個始終向前的孩子,心尖隱隱發疼。

  自從那夜大人將小糙找回來後,他就沒再和小糙說過話。小糙總是陪著小心,以為是那樣的流言惹惱了他,可其實他惱恨的不過是自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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