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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起身,離開醫院,程天佑看著我,說,你幹嗎?

  我沒回答。

  我像是跋涉在一場痛苦淋漓的夢裡。

  怎麼也走不完這場路。

  踢掉高跟鞋,挽起的禮服裙擺,仿佛步步疼,心才不疼;任憑程天佑如何勸阻,我卻如何也熄不了痛苦憤怒的火。

  我忘記自己是拼著一口怎樣的氣,走到程宅,夜深寂寂,已至凌晨,一個女主人半途退場的宴席已散,煙火已冷。

  程天佑在我的身後,他試圖說服我,說,你冷靜一下,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我知道你恨天恩!可是,你不能只聽她的一面之詞!

  我回頭,看著他,說,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來,小九一直是我心頭的一根刺!一根刺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被友情傷得那麼厲害!如今,我知道了這件事情的真相,你告訴我,我怎麼去冷靜啊!不是只有你們男人之間的情義才是手足情深,我們女孩子也一樣重視我們的感情啊!我們也一同患難,一同分享,一同經歷……

  說到這裡,我哽住了,說不下去了。

  他試圖安慰我。

  我搖搖手,忍著淚,良久,抬眸,望到他眼睛那一刻,我才驚覺,我縱然是痛不可止,也不該對一個困在死亡中的他來宣洩,若說悲慘,誰人不悲慘。

  我說,天佑對不起。

  他看著我,微微一愣,為我這情緒的轉變。

  半晌,他說,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只是,姜生,這麼多年,我習慣了你像一隻帶刺的刺蝟,挺不習慣你對我說,對不起。

  他嘆氣,說,不管怎樣,天恩的這件事情,你交給我來處理,相信我,一定會給你個公道的!

  我倔強地拒絕,說,不!

  我看著他,說,我的公道我自己來討!

  說著,我便向程天恩的住處走去,程天佑一把拉住了我,說,姜生!

  我說,你要袒護他到什麼時候啊!他逼人吸毒啊!他是個劊子手啊!他的手上沾滿了我朋友的血啊!

  程天佑說,你冷靜!

  我說,我冷靜不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袒護他啊!他不是孩子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袒護他,天恩對你就這麼重要!

  程天佑看著我,那個情緒激動到無法自控的我,他艱難地說,姜生!

  我看著他。他仿佛在痛苦之中掙扎了很久,才緩緩地開口,說,其實,天恩的腿……不是意外!是我故意毀了他……

  我定定地站在那裡,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他痛苦極了,說,這些年,我一直都說,跟父親說,跟母親說,跟爺爺說,跟醫生說,跟天恩說,跟你說,跟所有人說——我們在天台上玩,我不小心弄倒了扶梯……說得我自己都相信了!可是,只有每個深夜的噩夢裡,我才會夢到真實——是我惡作劇我故意弄倒了扶梯,作弄他!我一直都夢得到那個少年邪惡的笑,然後他就去推到了扶梯。可是,可是,我真的,真的只是想逗他玩,惡作劇,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那一天,在這個焦慮的午夜,在我的面前,他說出了這個少年時代陰暗的秘密,這麼多年,痛苦淋漓。

  他努力地控制著情緒,不讓自己失控,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搖頭,說,小九說得對,你每天握著的這雙手,也未必多麼乾淨!

  他轉臉,不再看我,背影寂寞如山。

  每個人,都有你觸不到的陰暗,那是剜不盡的腐肉,清不了的毒瘤,悄悄地,隱秘著,獨自糜爛獨自痛楚,誠惶誠恐,成瘋成魔。

  那一刻,我望著他痛苦的背影,心一點點地瓦解。

  直到手機簡訊響起的那一刻,我低頭,是八寶,只有寥寥的三個字——

  他走了。

  我看著那條簡訊,怔怔的。不再哭,不再怒,不再痛,也不再鬧,就這麼木然的,像是被抽空了的軀殼一般。

  程天佑看著我,緊張地說,怎麼了?

  我看看他,突然,笑了。

  然後,整個人,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258程天佑!我發誓!這輩子,我要你和姜生!愛恨不能!

  煙火已冷,賓客已散。

  蘇曼悻悻離開。

  輪椅上,他捧著她的臉,那張淚流滿面的臉,從十幾歲就深深烙在他心裡的臉。

  樓下。

  寧信站在門口,微笑著,如同這裡的女主人一樣,送走每一位客人,蘇曼拿著包,跟看神經病似的,看了她一眼,離開。

  黎樂走過來,看著她,說,放手吧。

  她優雅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轉臉,看著黎樂,仰著臉笑笑,表示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兩個太過優秀的女人,雖非敵人,卻總也難做朋友;從初中開始,就已經這般。

  程宅外。

  黎樂說,你一定不甘心,為什麼是她。

  黎樂說,因為少年愛過的女孩,純潔無關肉慾的愛情,卻被有些人給毀了,中年大叔和清純高中生,同一張床上,畫風不要太妖冶。所以,無論他此後千帆過盡,繁華歷經,也走不出當年的背叛和少年的屈辱,以及對純粹愛情的渴望。心理學上,這稱作心理補償。而姜生,這一切,都能滿足。

  寧信笑笑,說,心理醫生就是愛揣測人,讓我也猜猜你吧!今天,你來找程天佑,是給陸某人求情吧?

  黎樂立刻警惕起來,說,小魚山的事情……你怎麼會知道?程天佑不會傻到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陸文雋也不是一個亂性的人!難不成……這件事,和你有關?

  寧信的臉微微一白,瞬即,她笑笑,岔開話題道,黎樂,不是不愛他嗎?你不是特不拘於流俗嗎?看你緊張的樣子……在心理學上,這叫舊情難忘?還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然後,她學著黎樂的樣子,優雅至極,回敬說,放手吧!

  塵世間的紛擾,在這一刻,再也與這座宅子無關。

  這一刻,與這座宅子有關的,只有一段源於少年時代的糾結愛情。

  漫長的對望,淚眼婆娑間。千年萬年,都嫌太少。

  這麼多年,秘密終於揭開,真相太過殘忍。

  她說,我都知道了!不要放開我的手!我永遠都在你身邊!我不要離開!不管發生什麼事情!

  最終,他的手輕輕地放開,說,你走吧!

  他說,我需要像一個男人那樣活著,但是,在你面前,我註定做不了。

  她說,別再逼我走了!你是愛我的!

  他看著她,從未有過地平靜,說,我不愛你了。

  她說,你別自欺欺人了!天恩!

  他說,這一次,我沒有自欺欺人。金陵,如果說,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地說,不愛你了。那麼這一次,我沒有。

  她不敢相信地看著他,是不甘,也是不信,說,你怎麼會、怎麼……

  他說,在你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還心如擂鼓;在你哭泣的那一刻,我還心如刀割;在你抱著我號啕大哭的那一刻,我還是恨不得將自己撕碎,因為這麼久了,我還會惹你哭……可當你告訴我,事情的真相,你都知道了的時候,我的心卻突然坍塌,無邊無際,可無邊無際之後,就是平靜。

  他看著她,那麼冷靜,那麼平靜,說,平靜之後,我發現,原來,我久久也放不下的人,就在這一刻,放下了。愛了那麼久的愛情,不愛了。

  金陵愣住了,呆呆地,不敢相信地看著程天恩。

  就在下一刻,她想發泄著嘶吼著“你胡說”的下一刻,門外突然響起的爭執聲,替代了她的叫喊。

  程天恩愣了愣,輪椅轉動——

  走廊外,樓下。

  ——你要袒護他到什麼時候啊!他逼人吸毒啊!他是個劊子手啊!他的手上沾滿了我朋友的血啊!

  ——你冷靜!

  ——我冷靜不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袒護他啊!他不是孩子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袒護他,天恩對你就這麼重要!

  ——姜生!其實,天恩的腿……不是意外!是我故意毀了他……

  輪椅之上,他的世界,一片死寂。

  再也聽不到任何人的聲息和話語。

  十幾歲那年,失去了雙腿,他的心沒有死掉;這麼多年,依靠著藥物維持著尊嚴,他的心沒死;卻在這個午夜,他的一句“故意”,他的心,死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樓下,程天佑抱著昏厥的姜生走進自己樓里的時候,程天恩突然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金陵!金陵!哈哈哈哈……

  金陵看著天恩,知道他難過,卻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她只能說,天恩,你不要這樣。天佑他說不定是有隱情的。

  天恩轉眼看著她,眼眸里是冰冷到死的光,他笑,無比淒涼,說,隱情?呵呵。哥哥故意毀了弟弟,還有什麼隱情?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著窗外,那個消失的影子,那個這麼多年來他仰望的影子,那個最終將他的心給生生豁碎的影子,一字一頓地說,程天佑!我發誓!這輩子,我要你和姜生!愛恨不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悲涼的笑聲,涼透了這個午夜,涼透了這個新年的最新一天。

  259有些愛情,真的是,生死隔不開的!

  三天後。

  這一天的日頭有些冷。

  所以,他的墓前,來的人也少,只有我和八寶還有柯小柔。

  其實,不是天冷,才人少,只是,我們都已各自遭遇,散落天涯了;墓前一束花,是金陵早早送來的吧。

  柯小柔送上一束花,嘆息,以前多熱鬧的一群人,怎麼就這麼散了呢。

  我上前,輕輕地放下一束雛jú,他在我的青春,更在我的童年。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青棗,擱在他的墓前。

  我看著他,沒有表情也沒有淚。

  小武啊,魏家坪的酸棗樹沒啦。如果知道是這樣,小時候,我一定不會和你搶。小武啊。你走了。我的生活還會過下去的。

  我還會吃飯,穿衣,說話,笑,聊天,經營著我的婚姻,愛著我的男人,還是會和姐妹們一起逛街,派對,喝酒,狂歡。會去高檔餐廳,也會裹著大衣吃路邊攤。

  我的日子還是如常,只是,再也沒有一個你了。

  可是,我卻知道,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一個男人,像你,能被峨眉山的猴子隨手推下山;再也不會有一個男人,像你,跟送法拉利一樣豪氣地送我一頭驢;再也不會有一個男人,像你,在我受了委屈的時候,激烈至極火燒小魚山;再也不會有一個男人,像你,那麼無賴痞氣衣著隨意,我卻跟瞎了眼似的覺得他帥到世界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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