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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過點了杯果汁,掏出第一百的扔下。她再度追出去,門外卻已經沒有戴墨鏡的男人了。她不死心,在停車場附近逛盪,找不到,她蹲在車邊,來一個人看一眼。

  等到十點、十一點、十二點,飯店餐廳早就關門,停車場一排一排的車沒有人來取。她失望了,敲了敲蹲麻的腿,打了車回家。

  飯店六層,風貼著落地窗吹過,戴墨鏡的男人站在窗邊看著計程車在夜色中閃過,他摘下墨鏡,揉了揉鼻樑。

  秘書敲敲門說:“時總,你的小杉樹送來了。”

  秘書眼中有促狹的笑意。

  他點點頭。秘書招手,飯店員工搬著一個一米多高的箱子進來。

  他指指落地窗前的位置。

  員工依言放下,秘書給了小費。

  他叫住正要關門的秘書:“文森,明天早上八點。準備好資料。”

  陸文森比了個OK的手勢,關上門。

  門外,搬運工的大嗓門兒傳來:“你們老闆真奇怪啊,這麼大男人還玩聖誕樹。”

  陸文森特有的帶有三分笑意的聲音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老闆信基督,聖誕節對他來說是頭等大事。”

  房間裡的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颳起封帶,撕開,打開箱子,把包著錫紙的聖誕樹抱起放在地上。

  展開層層錫紙,一棵瘦瘦的冷杉伸展密密的枝葉。

  清理掉地上的雜物,他取出早些時候送來的一整箱聖誕裝飾用品。有小鈴鐺,小絨球,小雪花,小星星,還有被稱作滿天星的長長的串燈。

  花了一個多小時在樹上掛滿裝飾,繞上彩燈,插上插頭,一棵完美的聖誕樹在窗前熠熠生輝。

  他有些累,開了罐啤酒,靠坐在窗邊,欣賞他的傑作。

  樹上用來裝飾的雪花,以及舞動著熒熒燈光,讓他想起加拿大的冬天。

  為了阻止自己去見她,他把自己扔到遙遠的國家,進了安排好的大學,每天摟部就班,獨來獨往,安靜而絕望。

  加拿大很喜歡下雪,冬天寒冷又漫長。聖誕節過後的第三個晚上,家家戶戶在溫暖的屋中享受歡聚過後的安寧,留下一條條清冷的街道,他一個人走著。

  地面的積雪被清理,堆積在路兩旁。他手中握著從圖書館列印回來的資料,準備回宿舍先喝杯咖啡再洗熱水澡。

  路邊除了積雪,還堆放著各家清理出來和雜物。他走過的時候,一棵光裸的杉樹孤孤單單地躺在廢木料之間,身上壓著兩把殘破的椅子。

  他心忽然就抽痛起來,腿也挪不動了,抓著圍巾往下拉了拉,呼吸才順暢了點兒。

  他走過去,推開椅子,踢開門板,抓住杉樹它一把拉了上來。光溜溜的樹,又瘦又長,他一隻手就能抱過來,手掌、下巴、脖子,凡是能貼緊杉樹的地方都緊緊貼著,不讓它寒冷。

  他把樹抱回宿舍,買了很多聖誕星星和綿襪子掛在上面。一整晚都在做這件事,他拎著兩個絨球問它:“你喜歡紅色還是藍色?”然後為它掛上紅色的絨球說,“我知道你喜歡藍色,但是紅色比較適合你。”

  宿舍兩個紅毛的加拿大人都說他瘋了,建議他去看心理醫生。

  他去了,他不想放過任何一個能擺脫那個誓言的機會,他發瘋地想找回她,跟她在一起。但是那位心理醫生並不能理解他對誓言的執著,只給他開了藥治療李輕微的抑鬱和焦慮。

  吃過藥之後,他的心情有所好轉,絕望的感覺亦減輕,他開始思考未來。恰fèng舍管來警告他要是再把那棵冷杉留在宿舍里,就扣他學分,他想了想,帶著他的杉樹離開了宿舍,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加拿大。

  回到有她在的城市。

  那時她大二。

  他遠遠地看她在迎新晚會上表演,化著八十年代的濃妝,唱激情澎湃的粵語歌,完全就是個不管不顧的瘋丫頭。

  不管不顧,他很熟悉這種感覺,是一種無所謂的感覺,當一次次受傷失望被遺棄之後,對一切人世變遷都見怪不怪,毫不動心了。他不喜歡她這樣,仿佛連他都不放在心上。

  他要為她做些什麼,可是他能做什麼呢?那時他什麼都沒有。於是,他決定拋開他的絕望,為她披上戰衣,踏上征途,去工作,去賺錢。

  這樣至少在節日的時候,他可以送她一台筆記本電腦,一條鑽石項鍊,或者往她銀行卡里打錢,讓她不用一件衣服穿好幾年,不用為了買一進斤水果還考慮半天。

  杉樹的燈安靜地閃爍著。這些年,他去哪裡都帶著它,照料它。有時他想,做一棵樹多好,哪怕是梧桐還能相待老。

  安眠藥混著啤酒吃下去,他躺在床上很快進入夢鄉。

  夢,是的,他有夢,現實中不能,至少桅夢裡還能見到她。

  一大早便有電話打來,他正在梳洗,糙糙說了幾句很快掛了。

  梳洗完畢,向窗外望了一眼,他抽換上西裝——他的戰衣,去開會。

  陸文森已等在門外,見他出來,遞上今天的行程表,邊走邊核對各項計劃可有遺漏。

  合上文件夾,陸文森開玩笑說:“時總太盡責了,為了今天開會,特意到飯店來住。”

  他說:“市區太堵,萬一耽誤時間,是不小的損失。”

  陸文森連點頭:“時總的時間就是金錢。”

  他笑笑,有個活潑嘴甜的秘書在身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去取車。”陸文森率先出了電梯。

  他利用步行到停車場的時間翻開一些文件。這次要談的項目是跟醫療科技公司合作開發腫瘤治療儀。對方提供技術,他參加與研發和銷售。

  小時候他的夢想是當畫家,或者旅行家,總之不要像他媽媽那樣做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現實是,他成了商人。

  “小姐,不好意思,請讓一讓。”

  “這是你的車嗎?”

  “這是我老闆的車。”

  “你老闆在哪兒?”

  他看到她時,她正氣勢洶洶地抓著他的秘書。

  他活潑嘴甜的秘書,遇到威脅絲毫不會手軟。她的手被反扣到身後,疼得直皺眉頭。

  好像有什麼神意得醒了她,她猛地轉頭,從髮絲之間看到了他。

  “時光!”她喊著,毫不留情地在陸文森腿上狠踹一腳。

  陸文森一時沒有設備,鬆了手。

  她跑過來抱住他,他的胸口感覺到讓他窒息的重量。

  “我抓到你了,我抓到你了。”因為過度用力,她不停地喘息,氣喘順了補充一句,“你是我的了。”

  “喂,你這女人有病吧。”陸文森微微跛著腿。

  他示意陸文森不要過來,掰開她的手說:“常曉春,放開我。”

  咔嚓一聲,他的手上多出一副手銬,手銬的另一端正被她扣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得意地揚起手在他面前晃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陸文森不顧他的命令走上來,臉上不見了微笑:“小姐,如果你不立即打開,我就報警了。”

  她笑著看看陸文森,對他說:“你秘書?不錯啊,挺帥的。”

  陸文森狐凝地看看他們兩人,恍然大悟:“你們認識啊。”

  “認識,熟得很。”她說。

  陸文森眼神詢問時光如何處理,時光說:“會議推遲半個小時,車鑰匙給我。”

  陸文森給了時光車鑰匙,獨自去了飯店的餐廳。

  時光帶著常曉春坐進車裡,因為手被銬了,他們坐在寬敝的后座。

  她興奮地開口:“是不是很驚訝我會找到你?”

  他不答。

  她自顧自欣喜地說:“昨天我一看那個人就知道是你。電光火石之間,我記下了你的車牌號。我想,就算你躲著我,也不可能不來拿車。我就等啊等啊,等得太晚了,我打車去吃了個宵夜,回來繼續等。終於讓我給等到了。”

  “你隨身帶著手銬?”他問。

  “每天都帶著,放在包里。”她抬起手腕,金屬反she出銀色的光。

  “其實呢,”她調皮一笑,“在你之前,我已經銬了七八個男人了,他們長得跟你真的很像。因為這樣,被抓到局子裡去不是一次兩次了。”

  “不過,”她一揮手,他的手也跟著抬了抬,“在我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人的精神之下,你,被我抓到了。”

  她笑著,笑得很開心,想去拍他的肩膀。他說:“別碰我。”

  車廂的空氣聚冷。

  她收起笑容,不再用嘻哈隨意的態度面對六年之後他們的第一次重fèng。她的包里不僅有手銬,還有煙。

  無聊的時候隨便學著抽了兩下就會了。現在她很想拿出來抽,但為了不讓自己在他面前表現得像個輕浮的女人,她忍住了。

  雖然沒有抽菸,她卻用抽過煙之後略帶微沙啞和迷濛的表情說:“我知道,這幾年你一直在我身邊,只是不肯出來見我。你不用否認,我知道。”

  他沒有否認。

  “過節過生日的那些禮物,還有我銀行卡里的錢,都是給你—。我也知道。”

  他也沒有否認。

  “我知道,你還愛著我。你很想見我,很想跟我在一起。”

  他終於開口:“還好。工作之後,沒精力想太多事。”

  她抬頭看他,他的容貌一如既往地英俊,英俊中透出成熟男人的魅力。嘴唇微微抿著,目光深刻銳利,不說話時稍顯嚴肅。

  他跟她一樣都是二十五歲,卻像一有上三十多歲男人的靈魂裝在他的身體裡。

  她問:“你做什麼工作?”

  他說:“醫療器械研發銷售。”

  她問:“在哪個單位?”

  他說:“自己開公司。”

  她問:“什麼時候帶我去轉轉?”

  他沉默一下說:“我馬上要開會,你走吧。”

  溫熱的淚水不期而至,她想罵一句Shit,終究忍住,手指擦了擦,吸了吸鼻子說:“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要跟我在一起嗎?”

  他正視她,暌違六年的目光,再次正視她。他張了張嘴,在即將吐出第一個字之前,她挺起身,左手疊右手,捂住他的嘴,邊流淚邊說:“我告訴你,不管你什麼答案,我都會等你。六年不行就再等六年,十年不行就再等十年。總有一天,我會等到你不再惦記那個誓言,總有一天你會意識到因為一個誓言而離開我,是多麼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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