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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島比想像中漂亮。來這是來對了。

  懸崖峭壁上的日出是一場宏偉而壯觀的奇蹟。

  面對著熊熊燃燒了50億年的龐大星球,他無法不覺得自己渺小。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曾讓他無力承受的巨大悲劇,都變得微不足道了。他呼了一口氣,長久壓抑的胸悶緩解了,渾身輕鬆起來。

  金光粼粼的海面上,一群海鷗鳴叫著盤旋。晨起作業的漁船揚起船帆,乘風破浪向遙遠的海域駛去。

  此時此刻,無數的生命或在啟程或已出發,都在為自己尋找一片未來。

  而他的未來呢?

  他伸出手,五指張開對著太陽。一輪金燦燦的朝陽握在他掌心。

  他想,他的未來應該就在他手中吧。

  就算沒有爸爸,就算媽媽不愛他,他也能靠自己過的很好,比常曉春還要好。

  冰冷的岩石被陽光照she著,漸漸發熱。他觸手可及的皆是溫暖。這溫暖似乎暖進了他的心,在他心裡灑下無數個對未來的希望。

  伸個懶腰,該回旅館了。養足了精神,他準備繼續在海邊探險。

  一晚上沒睡覺,站起來的時候,頭有些暈,手裡的相框滑下來。他條件反she地伸手去抓,結果身子一歪掉了下去。

  他擁有了這一輩子最深沉的一次擁抱,海的擁抱。

  醒來之後,醫生告訴他,他的眼睛被海里的不明物體損傷引起角膜炎,就算痊癒也會留下瘢痕嚴重損傷視力,簡而言之就是說他近乎失明了。

  唯一的辦法是換一個眼角膜。

  眼角膜不是內褲,說換就換。他足足等了一年零八個月才排上號。

  失明了,世界一片黑暗,一切對未來的希望都化為烏有。

  媽媽陪著他,但同時也陪著她的工作。他無所謂,他寧願跟自己的朋友傾訴,也不願在媽媽面前露出一點祈求的神色。

  他最好的朋友不是常曉春,而是另一個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傢伙。他們一向要好,但是一年前,他媽媽不知為何當面嘲諷了那傢伙,他就跟他絕交了。

  如果不是那傢伙不理他,他也不會想去認識常曉春,也不會發生後來的事,他的眼睛也不會瞎。他認為,那傢伙有義務聽他的牢騷。

  他給他打電話,一點不客氣,先罵他一頓,再告訴他自己的遭遇。雖然是個男孩兒,但那傢伙從小就心思細膩善解人意。他不計前嫌,耐心聽他說完,然後開了個玩笑:“喂,別喪氣了。你知不知道,家裡的天空更美了,河水更藍了,曾經的小妞兒們像花兒一樣發育了,體育課上一片飽滿生動的風景。你什麼時候回來與哥們兒同賞?”

  他扯了扯長久凝固的嘴角。

  他時常給他打電話。隨著時間推移,他倆聊天的時間越來越短。他想那傢伙進了新初中,肯定認識很多新朋友,跟他的關係難免會淡。

  他在青島的療養院,一住就是一年多。一年裡媽媽忙著做生意,很少來看他,偶爾來一次,手裡的電話響個不停,他本來就不耐煩她的嘮叨,電話一響,他樂得趕緊開溜。

  那天,他溜到走廊晃悠,無意中聽到媽媽的對話。他只聽了一句便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他聽到媽媽說:“時中原死了。”

  事情往往就是這麼出人意料,你以為已經到谷底了,他還是能給你創造個奇蹟——更深的谷底。

  接下來的八個月,他完全適應了黑暗,他甚至不想再睜開眼睛。爸爸的在天之靈是否在看著他。為何他感覺不到。明明他的世界沒有一點光亮了,爸爸還是不敢現身。

  媽媽對爸爸的死超乎尋常地冷漠,從不談論,也不准他談論。

  他想知道爸爸怎麼死的,葬在哪兒了,他想去祭奠。

  媽媽憤怒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咆哮著說:“忘記他,徹底忘記。人死了根本不需要祭奠。做這些無聊又愚蠢的事,對我們的人生絲毫沒有價值!”

  他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從那以後,整整半年沒有開口說話。

  不說話又看不見的日子裡,他只能靠聽覺活著。

  有一天早上,他不記得是哪一天,護士問他要不要看電視。

  看電視?她不知道他瞎了嗎?那時候他連發火都懶得,假裝沒聽見。然後,他聽到電視裡傳來羅大佑滄桑的歌聲。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他腦子裡浮現出常曉春的樣子。烏溜溜的黑眼珠和她的笑臉,他無法忘記她的容顏。他哼這首歌哼到不得不抽自己耳光才能停下。可對常曉春的回憶並沒有因此而有所收斂。

  他夢到她。夢裡的常曉春是會發光的,她扎著羊角辮,眼睛很亮,穿著粉粉的毛衣。他夢到他們兩個私奔了。他們不停跑不停跑,躲開各方人馬的追逐,由於速度太快他們飛了起來,飛出了雲層,像個無可救藥的拋物線一樣離開了地球。

  夢醒了以後,他陷入了不可遏制的思念。

  他思念她那雙穿過眾人看著他的眼睛,思念他閉著眼睛時從風裡吹過來的她的氣息,甚至,他思念火車站外面,她忍著不哭的受傷的樣子。

  他好想見她,好想再帶她去三元大廈的頂樓,好想在那裡為她放一次煙花。他還可以嗎,還有希望嗎,她會原諒他嗎?

  這,就是他的十四歲。

  十五歲那年隆冬,醫院為他換上新鮮的眼角膜。

  去醫院拆紗布的路上,他和媽媽都很開心。自從爸爸走後,他們母子難得心平氣和地在一起。

  紗布拆開,幾天適應期後,他不再畏光,也能看清楚東西。只是,他的世界沒有顏色,好似坐在放映著黑白電影的巨大熒幕前,不同的是,從前他一覺得無聊就可以走,現在,卻無處可逃。

  醫生耐心地給他做了各項檢查,最終結論:心理因素。

  多牛逼的原因。

  媽媽不相信,認為是醫院給的眼角膜有問題,要告醫院。

  醫生解釋說:心理因素對健康的影響不容忽視。他的色盲可能是由於失明期間死了父親,過於悲痛,又沒有得到疏導而造成的,跟眼角膜沒有關係。

  過於悲痛?他怎麼沒覺得,他更願意相信是被他弄丟的蝴蝶的詛咒。他在百科書上看過,這流連花叢醉生夢死的脆弱生物,其實是色盲。

  多好笑。

  他坐在車上笑了一路。媽媽被他笑的心煩意亂,一個急剎車,他的頭撞到擋風玻璃。媽媽拍著方向盤喊:“你故意撒謊騙我是不是!”

  嘴角磕出了血,他笑著無所謂地擦了擦,轉頭對著媽媽黑白分明的臉說:“別停在馬路中間行嗎。”

  他們對視著,良久無言。

  郭玉望著自己的兒子,她聰明又漂亮、狡猾又可惡的兒子,連她都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他的爸爸雖然花心,但浪漫主義的性格其實很單純。她不知道他的兒子從哪裡學來這麼複雜的眼神。

  不過也好,如今的社會,單純的人根本活不下去,讓他多經歷些磨難和痛苦,才能激發他的鬥志。想到此處,她發動車子,用自以為輕鬆的聲音說:“好兒子,你的人生你自己把握,媽媽相信你。”

  聽了這話,時光冷笑。他心中的恐懼、不安、失望、疑惑,在媽媽這裡永遠得不到安慰。

  他給那傢伙打電話,告訴他,他成色盲了,那該死的庸醫查不出原因居然推卸責任說他心理變態。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要什麼有什麼,你變態個屁。別自找不痛快,矯情。”

  時光放下電話,開始明白,再好的朋友也不一定能夠完全理解對方。

  再親密的人心裡,也有對方觸不到的地方。那個地方,他不指望任何人到達。

  自從他因為心理問題成色盲的事情在醫院裡傳開,每次他去複診,醫生和護士看他的眼神都小心翼翼。

  等檢查報告的時候,有個小朋友眼巴巴地找他玩足球,他正想陪他踢幾下,護士走過來,驚恐地拉著小朋友走了。

  那護士看他的眼神讓他彆扭好一會兒。他繼續在醫生辦公室外無聊地等待,無聊中,他聽到醫生勸說媽媽給他找個心理醫生。

  媽媽冷冷警告:“我再說一遍,我兒子不是精神病,我兒子沒問題。”

  精神病啊……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望著天花板。之前的那個小朋友又偷偷跑過來問他要不要玩足球。

  他低下頭,盯著他說:“滾。”

  他漸漸發現,不說話、不理人,才是最舒服的狀態。那麼多積壓的情感撕扯著他,他很容易爆發,所以最好誰都別碰他。

  十六歲那年,他順利考入了老家的重點高中。

  媽媽雖然口口聲聲說不相信他心理有問題,行動上還是遵從了醫生的建議,把他送回原來的家裡休養。她為自己解釋說,她這麼做是希望一切都回到原來的軌道上,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他們要像原來一樣生活。

  他無所謂去哪兒,無所謂過什麼樣的生活。

  當色盲無所謂,心理變態無所謂。這世上,他什麼都無所謂了。

  時光,你的無所謂,正是我們故事的開始。

  二。種子

  常曉春最後一次聽到姑姑的聲音,是在初一的暑假。那天電視裡放著紀念香港回歸的直播慶典。媽媽拿著酒瓶在家裡四處轉悠,快樂得像只小鳥。她在媽媽走調的歌聲里拿起電話,聽到了久違的聲音。

  “曉春,我給你媽寄了些錢,足夠你上到大學。姑姑能夠為你做的只有這麼多。你要好好學習,早日走出這個家。你不屬於這裡。”

  搶在姑姑掛電話之前,常曉春說出了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話:“姑姑,你把時光的爸爸還給他吧。”

  長長的汽笛鳴聲駛過,姑姑似乎在某個港口。

  一切安靜下來,她聽到姑姑說:“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只想和他在一起。你有一天會理解的。”

  掛上電話的一刻,煙花在香港上空炸開,絢麗而短暫。

  僅半年之後,傳來消息,時光的爸爸死在英國。是急性肺炎。她姑姑跟著殉情了。

  這個消息讓常曉春心灰意冷了好一陣子。為姑姑,也為時光。

  她又失去了一位摯愛的親人。而時光,他的痛苦不亞於她吧,或者比她更甚。他那麼愛他爸爸。

  如果時光在這裡就好了,她可以安慰他陪伴他走過痛苦。可她無能為力,除了知道他在山東,其他一點點消息都打聽不到,給他打個電話都是奢望。

  內心有愧,常曉春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姑姑留給她的錢所帶來的安逸生活,遇到周末寒暑假,還是會去打零工。在常去洗盤子的餐館,她認識了新朋友,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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