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印象里,他第一次感覺出旁人對他的忌憚,是因為學校里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

  那會兒男孩大多到了叛逆的年紀,有高年級的學生在校外和社會上的人結交,最後打起來,回校遭到嚴厲處分。

  那人在外邊惹了成年人,被學校罰,更不敢回家和家裡人說,最後迫於壓力從學校頂樓跳下去,就摔在主席台上,場面極慘。

  事發突然,瞬間整個校園都亂了。華紹亭就在離主席台幾步之遙的地方,他因為身體原因從不參與集體活動,這種時候一般都找個涼快地方休息,結果剛好就離死者最近。

  所有孩子驚嚇過度,尖叫聲此起彼伏,只有他一動不動,連表情都沒變。老師衝過來疏散人群,華紹亭盯著地上的人,從頭到尾,無動於衷。

  後來很多人都記得他當時的話,十幾歲的人,冷眼看著身邊淅淅瀝瀝的血跡,說:“痛快死了是好事。”

  再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讓他最終選擇進敬蘭會,裴歡反覆問,華紹亭卻不肯說:“太多年了,都忘了。”

  兩人聊起來毫無睡意,裴歡準備下樓泡茶,老林卻先上來,說笙笙學前班的老師打電話來了,一定讓家長過去接一下。

  裴歡生怕女兒出什麼事,趕緊打電話回去問,幸好沒什麼,只是小姑娘在書法課上把墨灑了一身,老師讓家裡人帶件衣服拿去換。

  裴歡看了一眼華紹亭,先答應下來掛了電話。他正好去走廊里看黑子,老林前幾天才找人收拾過,在二層靠牆的位置布置了幾道樹藤和盆景,引出水,正好可以放黑子出來活動。

  她匆匆往樓下走,華紹亭隔著樓梯欄杆問她:“怎麼弄的?”

  “小孩玩而已。”

  裴歡太清楚他寵孩子的毛病,雖然老師在電話里說得委婉,但她也聽出來了,肯定有打鬧,才讓家長去。

  “我和你一起。”

  “不至於。”裴歡趕緊攔他,他慣孩子不像樣,再小的事也都能鬧大,“你放心,沒人敢動你女兒。”

  裴歡很快把小姑娘接回來了,果然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小孩子為了誰能坐在靠窗的位置爭執起來而已。

  如今笙笙性格開朗多了,果真遺傳了他們兩人的脾氣,骨子裡也倔。小姑娘到得早,自己選了位置,坐在窗邊好好的,結果有人非要和她換,她沒覺得自己錯,認真到底,最後爭起來,兩邊都灑了一身墨汁。

  回家路上,裴歡看她還是覺得不公平,低著頭也不說話。裴歡忽然就想起剛才華紹亭還說過,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氣鼓鼓的小模樣。

  裴歡什麼硬話也說不出,問她晚上想吃什麼。笙笙的眼睛像爸爸,安安靜靜地盯著裴歡,忽然抱住她的脖子問:“我錯了嗎?”

  “沒有,但是笙笙以後就會明白,這些小事無關緊要,沒必要和別人生氣。”

  笙笙眨眨眼睛,那口氣當真和那人一模一樣:“爸爸說了,除非我讓,否則誰也不能搶。”

  典型的華氏原則,裴歡沒辦法了,捏她小臉:“他就不教你點好。”

  雲層漸漸散了,陽光再度透出來,不曬也不冷,天氣剛好。笙笙做過手術,平時體育活動也不能參加,今天溫度合適,裴歡就在小區門口和她先下車,陪著孩子散步活動活動,一起走回去。

  笙笙一路向前蹦,裴歡拉著她的手,怕她玩過頭。兩人走著走著,笙笙忽然仰臉說:“老師教加減法,讓我們算媽媽的年紀。”她外邊披了一件薄荷色的小風衣,張開手臂一跳一跳像只小兔子,“原來我媽媽最年輕啊。”

  裴歡看她有點喘,拉住她不許她再跑了,故意嚇唬她說:“年輕也是媽媽,不聽我的話找誰哭也沒用。”

  笙笙乖乖向前走,偷著笑,過了一會兒,她晃晃裴歡的手,小聲說了一句:“我找爸爸哭,媽媽就沒辦法了。”

  裴歡哭笑不得,眼看小姑娘背著書包踩到花壇邊上,窄窄一條磚路,她過去扶住她的手,兩個人一起向前走。

  風裡已經有了涼意,住宅區裡的環境很不錯,綠化也好,道路兩邊都是大片的常綠灌木,這一季趕上栽了灑金榕,滿滿鋪了幾百米。

  裴歡不經意看向笙笙的側臉,她還這么小,但已經努力學著懂事,努力理解大人過去的糾葛,努力原諒父母最初迫不得已的狠心。

  裴歡突然一陣感慨,想起自己當年在醫院千辛萬苦保下孩子,一整夜獨自抱著笙笙無法入睡,她以為自己不能把她留在身邊養大。那時裴歡才二十歲,都不知道未來的路要怎麼走。連護工都來勸她,年少輕狂做的決定日後必定後悔,可她即使心灰意冷,明知要賠上一輩子,還是不肯回頭。

  她想她過去做過那麼多錯事,而對於華紹亭,她慶幸自己從始至終都沒錯。因為人生最後悔的事,莫過於活得不勇敢。

  裴歡停下了,笙笙被她拉住,回頭沖她揮手。裴歡沒反應,笙笙以為她還在為自己擔心,於是小大人似的站直了,認真和她保證:“我以後不和小朋友生氣了。”

  裴歡回過神,搖頭笑了。孩子高高站在花壇上,有華紹亭的輪廓,有裴歡的任性,她握緊女兒的手,整顆心都柔軟下來。

  血緣傳承是人世間最親密的關係,奪不走,割不斷。今生今世,他們兩個人不論好壞,通通有延續。

  裴歡扶著笙笙跳下來,一轉身,路的盡頭有人迎面繞出來。

  那人多年養成了習慣,出門絕不和人握手,眼下天氣還不至於凍人,他也戴了黑色的手套,繞著長長一串沉香珠。

  小路蜿蜒,綠化帶的走勢兜兜轉轉,人也少。

  笙笙一眼就看見了他,隔了好遠就喊“爸爸”。裴歡帶她過去找華紹亭,他和裴歡一人一邊,牽著笙笙往家走。

  華紹亭這輩子只有遇到孩子的事才坐不住,偏偏他不先說,於是裴歡故意問他:“你也不看看她有沒有受欺負?”

  笙笙正在數一路經過的杉樹,認真做加法。華紹亭抬手揉揉小姑娘的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我的女兒,不欺負別人就萬幸了。”

  裴歡伸手捶他肩膀,華紹亭笑了,哄了兩句把她摟到自己身邊。

  笙笙往前蹦了一步,回頭看著他們說:“我聽媽媽的話,媽媽聽爸爸的話。”說完還得意揚揚看向華紹亭,一臉她最明白的表情。

  裴歡服了這一大一小,孩子到了華紹亭身邊,不出一年,活脫脫也是一隻小狐狸。

  剛到家,裴歡就接到了店裡的電話,這兩天事情多,她才想起原本有人約了她,要去店裡看東西。

  這段時間他們在住處對面的街上開了家古董店,地方建得古色古香,全按華紹亭的講究來,但他完全不上心,純粹是座收藏館,只有他實在坐得懶散的時候才去轉一圈,挨個看看他那些寶貝,其他時候,大多是裴歡出面。

  最近有人輾轉想要聯繫店主,最終找到裴歡,就為了一對絞胎瓷鎮紙。店裡東西都是華紹亭的私藏,一開始裴歡一口回絕,但後來對方找了幾次,誠心誠意,說是為家裡祖母來請這對寶貝,圓老人家最後一個心愿。裴歡回家和他商量,這對鎮紙和華紹亭那些稀奇東西比起來真不算什麼極品,只不過宮裡流出來年頭久而已,他不是很在意,隨口答應,出就出了。

  裴歡趕到店裡上了二樓,看見對方一直在等,她打了個招呼,解釋說:“抱歉,前一陣家裡有事,今天又去接孩子,來晚了。”

  買主叫莊驊,莊家這幾年在沐城也算成長起來的富商家族,但做的都是乾淨買賣,生意太乾淨就容易做不大,一直不溫不火。莊驊不到三十歲,算是他家裡的小輩了。裴歡過去還拍戲的時候在圈裡聽過他,但沒有什麼接觸。

  莊驊搖頭表示沒關係,裴歡讓人去把鎮紙拿出來,兩個人在等待的時間裡聊起來,莊驊有意無意地和她說:“我也是為了家裡人才請這對鎮紙,之前不知道,現在聽說了……裴小姐一個人帶著孩子,要是有什麼難處,可以再商量。”

  裴歡沒忍住看了他一眼,覺得這話很可笑,但她搖頭沒再解釋。莊驊既然這麼提,肯定早和店裡的人打聽過,大家對外口徑一致,都說家主已經過世。

  她坐在莊驊對面的檀木椅上,他正對著她的側臉,厚重的木窗推開了一半。裴歡頸上精巧的歐泊墜子發出嫣粉色的光,一陣一陣地提醒著莊驊,他只覺得自己沒白來,這女人比這一屋子古董更耐看。

  裴歡……她當年拍過幾部戲,年紀輕輕時也傳過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可是莊驊來過幾次了,隱隱覺出那些果真都是小報的編派,這女人和他過去聽說的都不一樣。

  他知道,她無聲無息隱退一定是因為攀上豪門,從此半點消息都沒有,成了籠子裡的金絲雀,每個女明星不外乎都要選這條路。機緣巧合,他找到這家店,竟然發現店主是裴歡。她丈夫早逝,一個人帶著孩子,風光不再,但她顯然沒有任何處境艱難的樣子。

  今天日常輕鬆,裴歡幾乎沒有化妝,穿亞麻灰的風衣,唇上只有一點點口紅顏色,相比過去聚光燈下的明星而言,她如今更動人。

  莊驊盯著她看,很多人都說她漂亮,但娛樂圈裡永遠沒有最美的女人。裴歡身上有某種特質……太吸引人,就像她十幾歲剛出道的那支廣告,曾經引得多少人津津樂道。如今裴歡已為人母,可身上依舊藏了某種囂張跋扈的脾氣,是嬌生慣養才有的小性子。

  女人的脾氣有時候才是魅力所在,多一分望而卻步,少一分寡淡無趣,偏偏她有這資本。

  男人都喜歡冒險和解謎,裴歡對莊驊而言像個揣摩不清的謎,所以他很感興趣。

  裴歡自然不知道對面的人想了多少事,起身去茶案旁邊慢慢煮水準備泡茶。

  房間裡忽然安靜下來,她發現莊驊一直盯著自己,於是笑了笑和他閒聊。

  莊驊不咸不淡答她,話題一轉,忽然問:“對了,孩子……是女兒嗎?”

  “嗯,女兒,她爸爸也喜歡女孩。”裴歡低頭笑意更深,這人來過好幾次,有的話反覆打聽,她也不傻。

  莊驊說:“女孩好,招人疼,大了知道孝順父母。”他立刻補了一句,“抱歉,不是故意提你的傷心事。”

  裴歡忍著笑,眼看泡茶的水還沒開,店員已經把東西端上樓來了,擺在桌子上。莊驊起身看了看,最後目光還是回到她身上。

  鎮紙是御用的東西,官窯出,無瑕無裂,品相完好,店裡收藏很精細,拿出來上邊蓋著暗藍色的天鵝絨。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