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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歡撲過來抱住他。

  她太怕他出事,擔心他,可他總也不聽勸。她和他生氣,和自己生氣,最後心裡委屈,這麼大的人了,還和過去一樣,繃不住了才和他示弱。

  華紹亭揉揉她的後背,輕聲和她說:“一點小事,敬蘭會真要散,也不能因為這點事就散。”

  他說得容易。

  裴歡微微發抖,抱著他好久才抬頭,恨恨地說了一句:“對你來說什麼都是小事!如果昨天晚上壓不住,你……”

  昨晚裴歡一直和阮薇在一起,她必須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才能讓兩個女人堅持等下去。阮薇在整件事之中成了眾矢之的,精疲力竭幾乎崩潰。裴歡其實也沒比她好多少,到最後她開始神經性的胃疼,可笑的是,她這麼多年已經被逼出了習慣,越緊張越能忍。

  誰讓他是太多人的華先生。

  華紹亭往後攏她的頭髮,竟然盯著她慢慢笑起來:“還是這樣……得理不饒人。你肯定不記得了,當年我從朽院出去,就看見你和阿峰在門前打架,阿熙躲在你身後哭,過去多少年了,還是這個脾氣。”

  裴歡愣了一下,她是真的記不清,剛見到華紹亭那年她不過八九歲,如今裴歡想起年少那些事,只剩下蘭坊一片沉重的夜,數十年如一日,風雨不驚。

  幸而她一抬眼,華紹亭依舊站在她面前。

  他一個人,身後多少風雨。

  這人世艱難,血肉至親尚且相殘,他把她應該面對的苦難早早擋下來,以至於讓她到了如今的年紀才明白,華紹亭能夠站在這裡,有多不容易。

  其實他們兩人的相見平淡無奇,算來算去,只是最普通的一天。

  那年華紹亭懶洋洋地靠在長廊的陰涼處,原本下午還有無數的事等著他去做,他偏偏就停下了。

  陽光太好,他一坐下就懶得再動。

  前兩年,他聽說老會長把故友遺孤帶回來照顧了,姐妹兩個,都是小孩子,他從未上心。老會長安排親戚幫著帶,都住在陳家人的朽院後邊,平常毫無交集。

  直到這一天華紹亭才偶然撞見她們,裴熙的性格太內向,做姐姐的反而躲在妹妹身後無聲無息流眼淚。裴歡看她被欺負,像只小獅子一樣發了瘋,又生氣又委屈,誰也不讓,鬧到最後,幾個男孩發現玩急了,紛紛去哄,她也不吃那一套。

  他當時覺得這孩子氣鼓鼓的模樣實在有意思,活像只奓毛的貓,無端端多看了一會兒。

  對華紹亭而言,再瘋再鬧都和他無關,一點激烈的情緒都能要他的命,他能做的只有隔岸觀火。其實他喜歡花糙,但從不親自動手養;其實他喜歡一切熱烈的人與事,但他從不親近。他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可就在那一天,他白白浪費了一整個下午。

  有些事總有奇妙的緣。

  最後天暗了,蘭坊各處的燈漸漸亮起來,裴歡好像終於意識到長廊里還有其他人,奇怪地盯著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會兒,轉身拉著姐姐就跑。

  華紹亭叫人來問,才知道她叫什麼。小女孩人小,天真爛漫的年紀沒人管,格外招人喜歡,他隨口喊了一聲“裴裴”,她就停下了。

  那是他第一次這麼叫她,沒有為什麼。他還記得當時裴歡回過頭,但沒答應,很快就跑了。

  再見面已經是冬天過年的時候了,老會長帶幾個孩子過來認人,裴歡最活潑,於是老人哄她,讓她過去叫華紹亭哥哥。她原本還猶豫,華紹亭伸手喊一聲“裴裴”,她就不怕他,去他身邊坐下了。

  蘭坊的人為了過節都在前廳里聚,誰都知道華紹亭脾氣怪,同一輩的兄弟大多數躲著他,所以當時老人也笑了,和他說:“家裡就這麼兩個女孩,難得,認個妹妹吧。”

  其實這就是一句半真半假的場面話,這街上人人謹慎,難得趕上過年才有一些人情味。華紹亭點個頭,笑一笑就過去了。

  往後那麼多年,他們想起很多事,卻都忘了相遇那段時間。那是太普通的機緣,零零碎碎,仿佛只是每個人都會有的記憶。誰能預料,這些單薄的片段日後竟能拼出半生愛恨。

  那天晚上,裴熙幾乎不肯和人說話,一直不肯抬頭,而妹妹裴歡年紀小,坐不住,總想跑出去看人放花。華紹亭把所有耐心都給了她,一路拉著她走。

  那時候誰也想不到,這一走就是一輩子。

  恍惚又是幾年過去,老會長年事已高,病了一段時間,眼看身體不行了,病危通知書已經下來。親戚之間,他的親侄子陳峰和陳嶼太年輕,不知輕重,最後病房裡由華紹亭守著。

  這種時候對蘭坊里的人來說太敏感,誰是下一任會長,牽扯極大。

  天剛亮的時候,老會長醒了。病房裡很安靜,病了老了,他誰也不是,只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並不比誰輝煌。

  老會長突然和華紹亭交代:“家裡就留給你了。”

  他沒接話,很久都沉默。

  這不是什麼好消息,陳家還有人,華紹亭只是個養子,何況他自己身體不好,時時刻刻都有危險,熬過一年都算命大。

  老會長慢慢和他說:“給你,他們幾個鬥不過你,你好歹能容他們幾年,大了由他們去吧。要是真給阿峰,他誰也容不下,第一個就動你。我清楚得很,以你的心思不會沒準備,你們打起來……這個家就亂了。”

  敬蘭會多年內外勢力平衡,能不動則不動。

  華紹亭什麼都不反駁,好像後來老會長還囑咐了什麼,不外乎人之將死,老人最後看開了,說些平常都不說的人情世故。

  從此長兄如父也好,顧念情分也罷。

  只是華紹亭比誰都清楚,蘭坊不是佛堂,老會長嘴上把陳家幾代人的心血託付給他,風風光光一個華先生,從今往後,耗的就是他的命。

  這條街上的規矩公平到讓人齒寒。

  前塵往事蒙了灰,吹開看一看,枉費心機。

  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閒。

  華紹亭想得遠了,裴歡去給他點上一爐紅土沉,香氣散開,勸他去休息一會兒。

  她忽然記起什麼,笑著說了一句:“當年就是你喜歡叫我裴裴。”

  一聲一聲,從此她好像怎麼也長不大。

  華紹亭更覺得好笑,裴歡不和他爭了,抬眼看他臉色,這段時間華紹亭在家輕鬆不少,心思閒散,氣色也好很多。

  她再擔心也是為了他,想一想就什麼都算了。

  裴歡戳他胸口,提醒他:“少操點閒心,你就算捨得我,也想一想笙笙。”

  華先生最近在自我反省上很有長進,低聲笑:“好了,這次是我的錯。”頓了頓,他向後退了一點,難得放緩口氣和她說,“夫人,原諒我一次。”

  終歸永遠是他讓著她,裴歡一下什麼氣都沒了。

  天色不好,拖著人也犯懶,窗外隱約能看見樹的枝椏,只是節氣不好,只剩一點綠。

  裴歡陪他躺了一會兒,屋子裡有沉香淡淡的味道,她反而不那麼困了,忽然想起葉家的事。

  她翻身看他,華紹亭閉著眼,只做了個噓的動作,好像知道她會說什麼。她笑,伸手攬住他,非要問:“你什麼時候認識嚴老師的?我都不知道。”

  華紹亭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很早了。”他睜開眼把人拉過來,裴歡顯然更感興趣了,仰起頭枕著他肩膀又問:“進蘭坊之前?”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清楚華紹亭十六歲以前的生活,因為從來不會有人去問,這麼多年,從她對他有印象開始,他就已經是現在的樣子。敬蘭會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出處,進了這道門,大家按門裡的規矩生活,從此認同一個主。可笑的是……人人都怕華先生,卻從來沒人知道屬於主人的故事。

  華紹亭過去幾乎不提自己的父母,他拉過枕頭讓她躺下。裴歡偏不,趴在他身上,剛剛好露出耳後一段白皙的皮膚。她的頭髮長了,鬆鬆地繫著。他吻過去試圖讓她聽話,她反手摟住他笑,還要問:“快說,別糊弄我。”

  他手指轉著裴歡戴的鎖骨鏈,細細一條,簡單的歐泊墜子,成色極好,各個角度都有不同的光,她還是瘦,稍稍一動,那鏈子就像一條蜿蜒的銀河。他抱著她老實交代:“我母親也是大學教師……和嚴瑞家裡人是同事,過去兩家曾經有些接觸,都是很小的時候了。”他停了一下,看著她說,“我十四歲才被我父親接走,之前一直住在大學裡的家屬區,很普通,那個年代都差不多。”

  蘭坊的人都知道華先生對生活細節異常講究,顯然過去家境不錯……但是,他怎麼看都和學校這種教書育人的地方格格不入。

  裴歡很驚訝,坐起來打量他,一臉不信的表情。華紹亭平平淡淡又說:“我母親家裡和嚴瑞家一樣,本分教書,只有她一意孤行,非要和我父親在一起……跟著他來沐城混,應該是兩個人出了問題,最後她一個人逃回家。”

  而後的事裴歡大概也知道了,他說過,他母親當年執意生下他,引發心臟病,沒能救過來。

  華紹亭語氣平靜,說完也坐起來,他穿一件灰藍色的襯衫,靠在床邊。這房間都按他的喜好布置,一切都是濃重的木頭顏色,就只有他自己臉色淡,伴著一室鬆散的香,那一雙眼睛看過去,誰的心思也逃不過。

  裴歡上下打量他:“你肯定從小就很壞。”

  華紹亭好像從沒想過自己會得到這種評價,竟然覺得奇怪:“怎麼會,我上學的時候成績不錯……比不上隋遠那種天才,但肯定是學校前幾名。”

  裴歡忍不住笑,想來想去覺得華紹亭小時候竟然是個好學生這件事實在太可怕了,最後笑倒在床上直搖頭。他被她逗得無奈,低頭過去按住她的手,一雙眼定定盯著她,就在她臉側問:“你以為呢?”

  裴歡伸手捧住他的臉,認真回答:“像你這種老狐狸,應該從小就作威作福,所有人都必須聽你的。”

  他看她仰躺忍著笑,氣都有些喘不勻,臉色微微發紅。他的聲音越發輕了,手指順著她的衣袖一路向上:“那你呢?你也聽我的?”

  女兒很快就要回來,裴歡趕緊按下他的手,態度格外誠懇:“大白天的,別鬧了……好好,我信,你是好學生。”

  南省的衝突讓人串聯起太多舊事,裴歡執著於華紹亭前十六年的經歷,他被她逼著好不容易回憶起一些,說來說去,竟然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他由母親家裡的長輩帶大,環境傳統,因而華紹亭在上學的時候一直沒有做過出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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