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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嬸往他身後看了看,所有人一個不少,她長出一口氣笑了。

  院子裡樹多,風一大,撲簌簌的聲響異常悽厲。福嬸卻和平常一樣,嘮叨著說下雨天要當心,然後讓人捧了一束紫薔薇過來。

  她已老去,和這座宅子一樣,靜靜駐守了幾十年,她把花遞給葉靖軒,示意他帶去給阮薇。

  福嬸開口的聲音顫顫巍巍,幾乎要被風聲撲滅,可是在場的所有人卻都聽清了。

  她說:“家裡的事交給我,放心,我帶人準備,等阮丫頭回來就辦婚禮。”

  一切都和他們去芳苑那天一模一樣。

  葉靖軒一行很快趕往機場,私人飛機已經待命。

  天氣不適航,機長最後進來請示,是不是真要不顧調度塔的指示強行起飛。

  葉靖軒點頭不想再解釋,他看著窗外一陣一陣的閃電,向後仰靠在頭枕上,忽然要了一杯水。

  方晟就在他身後的座位上,看到葉靖軒拿出止疼藥,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就著水直接咽了下去。

  九死一生,披荊斬棘,只因為一個人,他就能無往而不勝。

  所以他說奧德修斯不是英雄,人之所以會贏,是因為沒有選擇。

  那天晚上,蘭坊及鄰近的兩條街區全部戒嚴。原本一入夜也沒人敢過那條街,那裡不是什麼好地方。尤其這幾年坊間越傳越離譜,恨不得演繹出他們吃人不吐骨頭的戲碼,可是不管怎麼說,在今夜之前,這一切都離普通人太遠。

  只是這一次,人人都知道要出事了,蘭坊這道疤隱藏太久,早晚都有藏不住的時候。

  北邊的十字路口因道路原因擺出警示牌,提醒車輛繞行,但巨大的遮擋布之後停滿了警車。時間越晚形勢就越緊張,人人都盯著蘭坊那座牌樓看,老琉璃映著月光,照出幽幽的藍,歷經時光,反而生出幾分潤,有人看著看著冷不丁打個寒戰,它太像某種夜行生物的眼,居高臨下,洞若觀火。

  誰也不知道這一夜什麼時候才會終了,各方屏住呼吸想要等機會,可它畢竟風風雨雨在這裡立了幾十年,沒有那麼容易倒。

  最奇怪的是,從入夜之後蘭坊就悄無聲息,大家預想中混亂的場面完全沒有出現。現實不是拍電影,這條街上的路燈和以往一樣亮著,遠一點的院落外還有古色古香的布面燈籠,艷紅的牡丹繡花,醉生夢死。

  他們等了半夜也沒見到血流成河。

  整條街出奇平靜。

  朽院的門外有株百年古槐,在地下盤根錯節,時間久了,將地面拱出一塊凸起。當年修建蘭坊的陳家人擔心破了風水,大興土木的時候也沒敢挪它,放任它長,還連帶把朽院以東半邊圍牆都降低一半,因此那地方成了一個豁口,從樹的fèng隙之間就能看到院子裡。

  如今院內只亮了一半的燈,形勢緊張,陳嶼和身邊的親信全部退到垂花門以內,只剩孤零零的幾條小路。葉靖軒冒險趕到沐城,第一件事就是從陳嶼身邊下手,裡應外合,圍了整座朽院。

  會長的人出不去進不來,但這畢竟是陳氏的地方,附近幾位堂主趕過來攔下葉靖軒,劍拔弩張全都聚在院門口。

  長長一條車龍,街道兩側全是人影,可惜兩個小時毫無結果。

  方晟往裡闖,逼開擋路的人,他帶了葉靖軒的話進去,意思很明顯:“這是葉家和會長的私仇,用不著其他人來送死,無關的人趁早讓路。”

  大家心裡都明白,葉三是真瘋,把他逼急了,絕對會不顧警方的壓力在這街上掃she。於是大家面子上忠於會長,勉強把樣子裝過去,就算仁至義盡,自然處處放了水。

  方晟清開一條路直通垂花門,葉靖軒一路往裡走,卻看到陳嶼正好也出來了。

  兩個人相隔半邊蓮花池,會長身邊的人拿槍擋過來,陳嶼搖頭,大家收手退到後方。

  葉靖軒借著光上下打量,他印象中的陳嶼還是過去華先生身邊的小隨行,如今沒過多久,這人也學會了一副冷淡樣。

  陳嶼眼看穩不住人心,但只要他手裡有阮薇,他就有恃無恐。

  葉靖軒沒空和他廢話,直接說:“把人放了,我給你留點面子,讓你體面走。”

  陳嶼好像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眼看葉靖軒的人從外往裡圍,他毫不在意地開口說:“葉叔什麼都好,就是不會教育兒子。你也在敬蘭會這麼多年了,哪條規矩告訴你……輪得到你跟我要人了?”

  葉靖軒二話不說,抬起手,槍口直指陳嶼。垂花門兩側的人同樣不肯示弱,眼看就要火併。陳嶼也不繞圈子了,直接說:“你女人硬氣,還真敢回來,就為這個我敬她三分,到現在沒讓人動她。”

  葉靖軒握槍的手漸漸收緊。

  陳嶼繼續說:“讓你的人放下槍,晚一分鐘我留她一根手指。”說完他就讓人拿刀進去,“快點!不然手指砍完,可就是腿了。”

  “你敢!”葉靖軒再也忍不住,直接就要衝進去,陳嶼身邊的人立刻開槍,子彈貼著他的胳膊蹭過去,方晟從後拉住他:“三哥!”

  陳嶼好整以暇地低頭看表:“還有四十秒,右手,食指。”

  他腳邊波光粼粼,可惜今夜院子裡太過於肅殺,淺水蓮花都像藏著冤孽,動一動全都像要吞人的口。

  葉靖軒咬牙盯緊陳嶼,甩手把槍扔了。方晟隨他一起,很快身後所有人都放開武器。

  陳嶼靠在門邊仔細看他,越看越覺得有意思。人人都知道葉靖軒就是匹野狼,惹上他,下場就是連骨頭都不剩,他這人一輩子從未忍氣吞聲,只有今天破例。

  陳嶼看得出葉靖軒的憤怒,他越這樣,陳嶼越得意,一臉無可奈何地說:“你父親算會裡的元老,但你別怪我不念舊,誰都知道……哪怕我今天留你一口氣,你將來照樣能咬死人。”

  說著陳嶼親自走過來,慢慢抬手,方晟不許他靠近葉靖軒,但如今他們只能無謂掙扎,徒勞無用。

  滿院的人屏住呼吸,眼看葉靖軒頭上那道傷疤赫然在目。

  “早和你說過,大難不死,未必有後福。我還真想知道,再來一槍……你還能不能醒?”

  葉靖軒一語不發,讓方晟把大家都帶出去。方晟站著不動,被迫反手把人推開,逼著對方向後吩咐,可在場葉家幾十人,沒有人退後一步。

  蘭坊是有蘭坊的規矩,可如果忠義到頭,人都該為自己而活。

  但他們誰也不肯走。

  坐北朝南的院落,蓮花池裡浮萍搖曳,這地方一直寬敞,幾代人修身養性,夜裡卻不知見過多少血。

  陳嶼笑了,回身看看葉家人,故意當著他們的面提高聲音,一槍頂在葉靖軒頭上:“都給我看清楚!到底誰才是會長!”

  他說著也發了狠,葉靖軒一直不拿他當回事,過去正眼都不看他,如今卻站在這裡任人宰割,困獸一隻,隨他處置。陳嶼越發興奮起來,這一槍非要讓所有人都看見。

  葉靖軒盯著他得意忘形的嘴臉一動不動,突然出手,擰過陳嶼的胳膊直接把槍按下。陳嶼一驚,瞬間大怒,扭打之間回身喊:“開槍!”

  遠處的人早就瞄準葉靖軒,毫不猶豫扣下扳機。

  “三哥!”

  槍聲突如其來,二十年沉默終歸有盡頭,蘭坊內外瞬間沸騰起來。

  這一夜白白消磨耐性,這聲音讓整條街如同點著的捻子,牽一髮而動全身,外邊的人不明情況,全要往裡沖。

  誰也看不清,池水微動,一地暗紅,很快又沉了下去。

  陳嶼的人再想圍過來已經晚了,形勢突然逆轉。

  分秒之間,所有人都只剩下本能,葉靖軒被方晟一把推開,眼看他倒在自己面前,卻一刻都沒猶豫,他借著方晟用命換來的機會,搶過槍,斃了剛才動手的人。

  會長被葉靖軒拿槍扣在手裡,整座院落誰也不敢亂動。

  那一槍正中方晟背心,血很快就湧出來。

  葉靖軒以陳嶼做人質,讓會長這一方所有人都後撤。他立刻叫人把方晟送去醫院。幾個手下離方晟近,眼看他的傷在要害,硬憋回去不敢說,還是把他扶起來了。

  他身後一片昏暗血跡,葉靖軒急了,脫口就喊他:“方晟……你給我堅持住!”他再也壓不住口氣,喊人全部退後,否則他現在就崩了陳嶼,“讓開!馬上送他去醫院!”

  方晟強撐一口氣,自己清楚得很,搖頭說:“不用了。”

  夜色太暗,他仰頭只能看見黑漆漆的天。他這輩子沒有身份也沒有選擇,只有今夜才能站在葉靖軒身前,卻只是為了擋這一槍。

  方晟漸漸覺得冷,人在瀕死的時候感官被無限模糊,仿佛一切忽然安靜下來,安靜到他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阿立眼眶通紅,拼命喊他,可方晟覺得自己實在太累,再也沒有力氣站穩。他覺得人影晃動,好像還有很多人撲過來,好像葉靖軒還和他說了什麼,但他什麼都聽不清。

  方晟累得閉上眼,事已至此,他並不覺得意外,他們這條路上的人旦夕禍福,生殺過眼,早晚都是一樣的結局。

  只是到這一刻他才明白,還有心愿未了。

  原來人在最後真的會看見很多過去的事。

  方晟想起當時夏瀟闖到他房間裡去,胡攪蠻纏,卻是個可憐人。他想她後來傷了腿,萬念俱灰地躺在病床上,他守了她那麼久,卻從頭到尾都沒給過她半句安慰。

  他還是後悔了,後悔他為什麼永遠只會給她披上一件衣服。

  方晟的意識漸漸混亂,但他還記得,最後那幾天,他要回來找葉靖軒,離開醫院的時候總算給夏瀟留了一句話,他說:“別再做傻事,等我回來,我帶你走。”

  那其實就是一句承諾,但他說出來的口氣又冷又硬,說完就出去了,頭也沒回。

  如今……失血近乎耗光方晟全部的溫度,他恍惚之間才明白,原來這就叫遺憾,他知道自己是枚無關緊要的棋,他也清楚他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等這一天,可真到這時候,他還是空落落的,覺得可惜。

  可惜有些話來不及說,可惜他這輩子還沒試過,怎麼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他忘了告訴夏瀟,他和她否認的那些事,其實都在撒謊。

  人生苦短,這樣也好,來不及相愛,就不算死別了。

  方晟最後只留了一句話,向著葉靖軒的方向說:“三哥,我一直喜歡她,我想……”

  這話荒唐,但他這一生都沒荒唐過,臨死總要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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