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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間,月光好似在他身上流動。
老夫人笑道:“聽聞你最近辛苦了,今日可要好好歇一歇,我們長安的安危是交託在你手裡的。”
賀玄道:“這還談不上。”
他話極少,老夫人知曉他的脾氣,便沒有多說,杜雲壑,謝氏與杜凌上去,笑著問一問他的近況,他一一答了,停留片刻,朝杜若看過來。
她仍站在棗樹下,穿著件月白色繡粉色纏枝茶花的短襦,下面一條長裙是藕荷色的,什麼花紋都沒有,只星星點點用銀線繡著,在這夜晚,在燈籠光下,不時的閃爍著,好像天上的流螢。
他大步走過去,瞧著她梳了花苞的腦袋往上抬了幾寸,挑眉道:“你長高了。”
只是兩三個月未見,她竟然高了不少。
“劍穗做好了嗎?”他第二句便問起這個。
杜若笑起來:“早就做好了,但是你一直沒有來,我想親手送給你。你知道嗎,大姐與章大哥已經定親了!”
她拿出劍穗,微微一晃。
是用深紅色的絲絛紮成的,頂端束著六顆深紫色的寶石,都是極濃重的色彩,但她好像仍不是很滿意。
“可惜我沒有尋到接近於黑色的那種紅,或者再帶著點兒紫,那更合適你。不過這寶石很好看,雖然不是最貴重的,但是很少見,我也只有那麼幾顆了。”
她很認真的說著這些,賀玄道:“你說的那種顏色,世上並沒有。”
“是啊,所以可惜了,當然別的顏色也不錯,可你總是穿著黑衣服。”她既然要送劍穗,當然要配好顏色的。
也只有姑娘在意這些罷,賀玄袖子微拂,輕咳聲道:“那你覺得我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合適?”
“這可多了,像湖色,青色,藍色……”她說到藍色兩個字,只覺舌頭打了結一樣,臉色一下發紅起來,她說不下去了,垂下頭掩飾,又把劍穗遞給他。
他道:“你用得絲絛是不是太粗了?”
“怎麼會?我記得你的劍柄的,專門選了差不多的絲絛。”她不滿的抬起頭,把劍穗從劍柄穿過去,“你看,不是正好嗎?”
那剎那,他看到她臉上芙蓉一般的顏色,綻放著,也不知為誰。
他一動不動,凝視著她。
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中,她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他頭頂上一望無際的蒼穹。
好像有落葉從棗樹下飄了下來。
晃晃悠悠的,打破了這容易讓人迷陷的片刻,杜若耳邊聽到老夫人的聲音:“若若,快些過來,坐我旁邊。”
“祖母叫我呢,我走了。”
她轉身而去。
他手指輕撫在劍穗上,低頭一笑。
第24章
眾人陸續入座。
因今日請了賀玄,男女是分開的,但也離得不遠,只有一丈的距離。不過杜蓉疼愛杜崢,並沒有讓他坐在那裡吃,拉著他小手道:“你坐在娘跟我中間,好不好?”
孩子當然更依賴母親,連連點頭。
杜蓉笑一笑,帶著他走了。杜雲岩就在旁邊,她一眼都沒有看他。
老夫人瞧見杜崢過來,沒有反對,與劉氏道:“你好好照顧崢兒,他實在太瘦了,也不知怎麼就吃不胖。我專令廚房每日都熬葷湯給他,聽說也能吃下一大碗的,可與去年竟沒什麼變化。”
劉氏覺察出她有一點怪自己的樣子,垂下頭答應一聲。
杜若就在老夫人身邊,眼見那一套吃蟹的物什送來了,她挑了一隻螃蟹,把蟹黃扒拉到老夫人那裡:“祖母不能多吃,那就光吃這個罷。”
那是螃蟹身上最美味的東西了,老夫人笑得眼睛都眯起來,老人家看到小輩孝順總是高興的。她也就吃下了,只叮囑道:“一隻就夠了,你再給我,你還吃什麼,吃腿要吃到何年何月?其他的都留著吧。”
杜若笑著點點頭,埋頭剪蟹殼。
四位姑娘,就她離得最近,杜繡要去獻殷勤都難,她暗地裡撇撇嘴兒,覺得杜若其實也挺狡猾的,每回就亮出那麼一點小小的孝心哄得老夫人歡喜,但這些誰又做不來呢?還不是看老夫人給不給機會。反正她總是坐得最遠,她轉過頭朝遠處看一眼,唐姨娘上不得宴席用飯,剛才與吳姨娘過來與老夫人請個安,便已經走了,而今連人影都不見。
而另外一桌坐著男人的開始熱鬧起來,夾雜著杜凌年輕的聲音,時不時的問賀玄操練的事情。
他今年十六,躍躍欲試,想要去軍營謀職,但杜雲壑覺得他還不夠成熟,讓他在家中多看看兵書,多練下武藝,可杜凌實在是耐不住,賀玄不過比他大了兩歲,早已身經百戰,他也想為大燕立下軍功。
看出兒子的熱切,杜雲壑淡淡道:“皇上前幾日問起你,我說等明年……”
話還沒有說完,杜凌就叫了起來:“我明年終於能有事情做了?”
杜雲壑狠狠瞪他一眼:“就你現在輕率的德性,便是讓你做,又能做成什麼?”
被父親訓斥,杜凌忙閉了嘴。
杜雲壑又教訓他幾句:“你往後多跟王爺學學。”
沒有叫他小名,這句話便是很鄭重的。
賀玄道:“雲志只是沒有經驗罷了,相信過得幾年,他必會有所成就。”
見他為自己說話,杜凌朝他擠眉弄眼。
杜雲壑拿這兒子沒轍了,瞧杜雲岩一眼,端起桌上的酒喝起來。
而從始至終,杜雲岩都沒有開口,因他看見賀玄時,心情就已經糟糕不能再糟,那可是干涉杜蓉終身大事,威脅過他的人!真不知道老夫人與杜雲壑怎麼想的,還能請他過來,這是要讓他的臉往哪裡擱?
毛頭小子也是命好,當上了王爺,杜雲岩冷冷盯著賀玄,要有哪一日他尋到把柄,一定要報這一箭之仇。
他悶頭喝酒。
不料女眷的桌上卻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又有竹箸掉落的聲音,敲響在八仙桌上。
眾人都尋聲看去,原來竟是香茹發出來的。
謝氏就有些不悅:“大呼小叫的,到底出了何事?”
“少爺,少爺的手……”香茹顫聲道,“還有臉。”
劉氏已經哭起來,抱著杜崢:“崢兒你怎麼了?你這是又起疹子了?”
他們才發現杜崢的臉上突然長出了一大片的紅疹,在月光下看起來有些瘮人,老夫人不由大怒,站起來道:“他自小到大也就鵝肉不能吃,故而今日便只一個菜是有鵝肉的,離得那麼遠,怎麼還吃到他嘴裡?你這娘怎麼當的?還不去請大夫!”她把竹箸往桌上用力扔下,筷頭觸到桌面竟是一下子彈得很高,可見她心頭是有多大的怒火。
因飯前,她就已經叮囑劉氏,讓她好好照顧杜崢了。
可劉氏連伺候個飯都做不好。
杜蓉見母親哭得那麼厲害,卻是質問香茹:“菜是你布的,你怎麼夾了鵝肉?”
“奴婢沒有啊。”香茹曉得杜蓉的潑辣,嚇得渾身發抖,“奴婢怎麼敢予少爺夾鵝肉……”她跪倒在杜崢腳下,“少爺,您說,您可吃到鵝肉了,您得給奴婢做主!”
杜崢臉上癢得慌,他很害怕,可他也不記得吃過什麼了,但是香茹總是照顧他的,怎麼會害他呢?
他搖搖頭:“我沒有見她夾鵝肉的。”
那是從天下掉下來的了!
老夫人手按在桌上,實在是氣得不行。
杜雲岩聽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大踏步從那邊的桌上走過來,當著眾人的面,一巴掌扇在劉氏臉上,怒斥道:“你這是要害死崢兒!他本來就被你養得不成樣子,現在你還想害死他,你怎麼當娘的?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母親,瞧瞧鶯兒,也是你做得孽,我早該把你休了!”
這一幕又很突然。
聲音也清脆,劉氏被打的半邊臉瞬時鼓起來,甚至還從嘴角流出了血。
她捂著臉,連哭聲都沒有了。
杜蓉覺得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她恨不得衝上去質問父親,可偏偏她的腿動彈不得。今日母親就坐在弟弟身邊,母親是失職了,父親借著這由頭把火發在她身上,可杜蓉不知為何,卻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母親。
恐怕她嫁給章鳳翼,杜雲岩仍在怨恨著的吧?
她大口喘起氣來。
杜雲岩抱起杜崢就朝院子裡走去,一邊大叫道:“快些給我請大夫,晚上一刻我要你們的命!”
杜繡連忙追上去,柔聲道:“爹爹,您不要擔心,弟弟不會有事的,他以前也出過疹子,我記得百糙堂的余大夫便會治這個……”
父女兩個很快消失在遠處。
老夫人慢慢坐下來,腦子裡這時只留下剛才杜雲岩說要休了劉氏的這句話。
謝氏也是沉默了片刻,與杜蓉道:“蓉蓉,你先扶你娘回去歇一歇。”
這種時候還怎麼吃飯呢?杜蓉點點頭,把渾身已經沒有力氣的劉氏扶起來,朝二房的院落走去,杜鶯臉色有些發白,但尚且能撐得住,她與老夫人道:“娘不會疏漏這種事情的,她最是疼崢兒了。”
那是她唯一的兒子,將來的依仗,怎麼會不全心培育呢?
老夫人道:“我自然知道。”她站起來,“你與我去看崢兒。”
謝氏處理的很好,叫杜蓉與劉氏先行避開。
因杜蓉這性子,再與杜雲岩共處一室,恐怕是天雷地火,父女兩個不知道會怎麼樣呢,杜鶯就不一樣了,她遇到事情不會那麼的衝動,總是很穩當的,所以老夫人才讓她一起去。
好好的佳節就這樣沒了,杜若到現在都沒有回過神,她本以為解決了杜蓉的事情,一切都會變得順利,但今日看來好像不是。
剛才二叔竟然說要休了二嬸!
她拉住謝氏的袖子:“母親,二叔只是說說罷?只要祖母不同意,二叔是不能休二嬸的罷?”
雖然劉氏總是一張苦瓜臉,哭哭啼啼的,很不討人喜歡,但那是杜蓉他們的親娘,真要被休了,到時杜雲岩又娶妻的話,恐怕他們幾個孩子的處境會很糟糕,杜若覺得這不能發生。
嘆口氣,謝氏把手按在她肩膀:“若若,世上事什麼都是難說的,這得看每個人的決定。你不要太擔心這些,蓉兒,鶯兒都大了,不妨事。”
“可崢兒還小呢。”杜若道,“他需要親生母親在身邊。”
“我們到時自然會勸你二叔。”她道,“你也去看看崢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