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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不好的現象,不再疼痛也就不再有宮縮,沒有宮縮宮頸口便不會擴張,那麼胎兒就只能窒息在腹中。

  臍帶仍然在跳動,白露攥著那隻小手,試圖讓它縮回宮腔里,其實白露心裡明白,這種做法是徒勞的,她努力地在腦海中搜索書內可能漏掉的某個環節,甚至僥倖安慰自己,我的判斷和方法是正確的。孕婦的家人還在莫名其妙看著,心底的一點自尊讓白露知道該干點什麼,她抬起頭非常平靜地告訴產婦的家人,小孩難產,可能會有危險。

  後來白露記不起是怎樣讓產婦轉院的,在她摸到胎兒的臍帶停止跳動以後,整個心就沉下來,沉得沒有思想。她聽到汽車的聲音,又看到有人抱起孕婦往門外走,孕婦的下身露出半截臍帶,上面掛著明晃晃的止血鉗,血順著止血鉗一直滴到門外。

  然後是汽車開走的聲音,產婦的家人從頭到尾沒有責怪過白露一句。白露想那個本該粉嘟嘟的小孩現在不知道變成什麼色了?該是紫色吧,不,是蠟黃的。白露呆呆倚靠在產床上,那一刻神思恍惚到了極致,她端詳著此刻戴著消毒手套的雙手,那上面的血污讓她忍不住發出長長一聲痛苦的呻吟。

  林紅在眾多的慘嗥中清晰地分辯出那聲呻吟來自白露,但當她走到白露身邊想詢問些什麼的時候,白露卻驀地尖叫一聲,整個人迅速萎縮下來,然後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醒過來後的白露再也不能站到產床前了,她見人必定要露出驚恐的神情,然後將一雙乾淨纖秀的手舉在眼前,嘴裡喃喃地念叨著“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白露後來甚至連林紅也不認識了,她被年邁的父母接走時,連看都沒看一眼正在替她落淚的林紅。

  兩年之後,林紅再次見到白露,在她面前的已經是個挺著大肚子的產婦了。白露在臨產前三天便整宿整宿地睜著眼睛,她的恐懼滲透在她身體的每一處。林紅為她做了最細緻的檢查,無數次在她耳邊安慰她,讓她放心。而當白露宮縮開始,她仍然像頻臨絕境的困獸樣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叫。

  白露原來清秀的臉龐此刻涕淚縱橫,短髮已被汗水束成了條狀粘在腦門上,她死命抓住林紅的胳膊,在呼叫聲里清楚地告訴林紅:“我就要死了,我逃不過這一劫了。無恥的男人,萬惡的男人……”

  白露比任何一個產婦都要多地咒罵男人,她的目光間或與林紅的相碰,那裡面的絕望讓林紅感到心上生出種徹骨的寒意。

  白露最終沒有能夠躺在產床上,那凝結了無數生命與死亡的產床是她所有恐懼的根源。白露在宮縮漸強,一些帶血的漿性分泌物滲出時,忽然變得很鎮定了。她很清醒地挺著個大肚子查看自己的下身,然後,用平靜的聲音跟陪護她的家人說:“我要生了,我要到產室里去了。”

  她的家人攙扶著她往產室去,在走廊里,白露說要小便,她的家人便扶她去了衛生間。可憐的白露就在衛生間裡,從窗口跳了下去。當林紅聞訊趕去時,纖秀的白露已經躺在血泊里了,她沾滿鮮血的臉龐上透著解脫的輕鬆。當所有人都在白露家人的痛哭中猜測著這女人自殺的原因時,只有林紅懂得是恐懼殺死了白露。寒意更深地從心底深處瀰漫,林紅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也會被恐懼殺死。如果這是劫數,她在兩年前邁進鳳凰鎮衛生院的時候一切便已註定。

  第十四章 生死之門(2)

  兩年過去了,林紅仍然呆在鳳凰鎮衛生院的婦產科里,她的技術越來越好,最後連那個酒鬼醫生都在不同的場合里替她吹噓,說她是科里的第一把手了。

  林紅知道酒鬼醫生這樣說是為了逃避工作。果然,越來越多的產婦家屬指名道姓要林紅接生,酒鬼醫生樂得清閒,不到實在忙不過來堅決不到產房裡去。婦產科這時又來了兩個更年輕的小護士,她們跟在林紅屁股後面忙活,一張嘴就叫林紅“林老師”。林紅冷著臉兒看她們還很紅潤的臉龐和嘴角兒掛著的笑意,知道枯萎離她們已經近在咫尺。

  後來那兩個小護士能夠獨立手術了,林紅便有了自己一些閒暇時間。林紅不常回龍鬚鄉的老家去,她對老家潛意識裡有種排斥心理。她只是隔一段時間便讓人捎錢回去,讓家人知道,他們的女兒並沒有把他們忘記。在不多的一些假期里,林紅最常去的地方是鳳凰山下的土地廟。在廟裡,她不燒香,也不求籤占卦,只是和幾個老尼姑坐在太陽地里,看老尼姑慈眉善目耷拉著臉皮表現出的絕對漠然,聞著廟裡常年不散的煙火氣息。後來林紅真的喜歡上了廟裡的那種煙火氣,她想,或者廟裡的香火味可以褪去自己身上的血腥氣吧。

  林紅的怪僻與酒鬼醫生的邋遢在醫院裡已經很出名了,兩個新來的小護士很快就感覺到了他們倆身上傳遞過來的陰森氣息。兩名小護士沒費多少事就知道了婦產科的歷史,也打聽到了發生在酒鬼醫生和林紅身上的故事。

  酒鬼醫生的老婆與人私通已有近十年的歷史,私通者的姓名與人數在醫院裡那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而酒鬼醫生除了酗酒,根本就不過問老婆的事情,甚至她的老婆與人私通後懷了孕,還是他替她做了人工流產。這樣,大家便都理解了酒鬼醫生酗酒的原因,除了對他抱以同情外還在背後表達了同樣的蔑視。這世界上做王八的男人有很多,但王八做到他這一步,那實在是太窩囊了些。

  後來酒鬼醫生半醉之下與醫院做後勤的幾個婦女開玩笑,那幾個婦女是從鄉下來的,粗俗得厲害,那天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幾個婦女聯合起來上前扒他的褲子。酒鬼醫生半醉之下使不出勁來,被幾個婦女按倒在地,褲頭扯到腿彎那兒,一盆冷水就潑在了他的下身。後來酒鬼醫生蹲在地上捂著下身“唔唔”哭開了,傷心極了。

  幾個婦女面面相覷,便湊錢買了瓶洋河酒,一來想哄他開心,二來想套他心裡的秘密。

  酒鬼醫生先將隨身帶的一個不鏽鋼扁形酒壺倒滿酒,這才開始不緊不慢地將酒瓶口送到嘴邊。酒鬼醫生的不鏽鋼酒壺據說是一個俄羅斯人送他的,因為他曾救過那俄羅斯人懷孕的妻子。

  那次酒後,酒鬼醫生吐露了心聲,原來他早在十幾年前便再做不成男人了。成天呆在婦產科里,女人的身體在他眼裡已經和鮮血與死亡聯繫到了一塊兒,他的手早已無數次伸進過不同女人的身體深處,那些醜陋的、扭曲變形的器官讓他心裡噁心透了,他實在沒有辦法讓自己在面對另一個女人的身體時生出任何的衝動。

  酒鬼醫生的老婆在努力過許多次之後終於對他死了心,而他也任由老婆在外面放縱,在他眼裡,老婆送出去的不過是一具散發著惡臭與製造罪惡的身體,惡臭與罪惡是他想逃離的,所以,他才能無視發生的一切。可他仍然痛苦,他沒有辦法用理性的思維來定義這種痛苦的來源,所以酗酒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樂趣。

  兩名小護士比別人更能理解酒鬼醫生的痛苦,她們後來不僅不像別人那樣嘲笑酒鬼醫生,還對他表現出了真心的敬重。

  至於林紅的怪僻,除了兩年前白露自殺的事外,似乎並沒有其它可供她們想像的事情,後來,從醫院傳達室的老頭那裡,她們知道了林紅剛來醫院不久,曾經有一個徐州醫學院的小伙子來找過她。那小伙子英俊挺拔,當時大家都以為他必定是林紅的男朋友,但他只來過一次,以後便再沒出現過。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又有男人來找林紅了。那是個鬍子拉碴,穿牛仔褲和黑色寬鬆襯衫,瘦巴巴的男人。那天他站在醫院大門口等林紅,兩名小護士便在婦產科的窗口看著林紅下樓去和他見面。那男人很親昵地把嘴巴湊到林紅的耳邊說了些什麼,於是林紅便笑了。看到林紅笑,小護士便知道這個男人和林紅的關係肯定不一般。她們來這醫院已經好久了,林紅的笑至今她們也沒看過幾次。

  鬍子拉碴的男人叫石西,小護士看到他那會兒,他還不是林紅的男朋友。但石西三天兩頭老到鳳凰鎮衛生院裡找林紅,理由都是向她詢問一些跟生孩子有關的民俗。林紅知道這傢伙沒安好心,心裡對他暗暗警惕。但因為石西從來不在她面前暗示或者表露什麼,林紅心裡漸漸就對他失去了戒備。特別是石西每次在她耳邊哼哼那首兒歌,她心裡便會不由自主生出種淡淡的憐惜來。

  石西是個民俗工作者,現在檔案掛在市群藝館,可是已經一年多沒領過工資了。石西不缺錢,每個月稿費單攢一塊兒,也有小兩千,這在當地算中等收入了。他計劃著搞一厚本這地區的民俗大全,已經忙了快三年,收集的資料差不多堆滿了一間屋子。那一次在龍鬚鄉,鬍子拉碴的石西第一次見到林紅,當時他混在一堆嘈嘈嚷嚷的孝子賢孫中間,牛仔褲,寬鬆的黑襯衫,瘦瘦巴巴的身子骨,一手拿著照相機,一手拿個小錄音機,跳大神似的轉來轉去,挺扎眼。

  那次五叔殯葬,五叔的兒子洪春是個孝子,毅然賣掉了五叔的老宅為五叔風光大葬,他自己則跟老婆帶著七個孩子住到村後的黃泥屋裡。那次石西是村里唯一的外鄉人,林紅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林紅。漂亮洋氣的林紅隨便往村里一站,那都是最招人的風景。

  後來石西就踱到林紅邊上,像個愛學習的小學生,拿支筆拿個小本兒逮什麼問什麼。林紅開始時還很有耐心,告訴他死鬼五叔從肩頭到腋下披的三尺藍布叫“披肩手巾”,是過陰間“剝衣亭”留給剝衣小鬼的;五叔臉上蓋的方形糙紙叫“蒙臉紙”是為了讓死者看不見家人,不會戀家,好安心跟陰差上路;五叔袖頭裡那幾塊小餅叫“打狗餅”,腳頭直插雙筷子的那碗飯叫“倒頭飯”,頭前腳後兩盞素油燈叫“引魂燈”,燒紙的灰瓦盆兒就是俗話說的老盆……後來林紅說煩了,石西還不知趣地喋喋不休問個沒完。林紅就住了嘴,把本來就冷的臉兒又多冷了幾分。

  石西小筆頭兒飛快,記著記著聽林紅沒聲了,看了她的冷臉兒,就知道她煩了,想解釋些什麼,可終於還是閉了嘴,只是臉上露出些委屈的表情。快三十的石西委屈起來像個孩子,腦門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嘴兒還有點撅。林紅看了想笑,可面上還是冷臉兒,還別過臉去不看他。石西磨磨唧唧半天,不說話,也不走開,而且林紅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幾天後林紅回鳳凰鎮,在車上又遇見了他。倆人聊了會兒,林紅就問殯葬那天他幹嗎老跟著她。石西臉上露出和他年齡很不相襯的頑皮來,他不回答林紅的話,卻在林紅的耳邊低低唱首兒歌,當然是改了詞兒的:“我是光榮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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