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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悲寺歷來有早課,所以他卯時剛過就醒了,每天這個時辰僧侶們已然忙活起來,掃地的掃地、煮粥的煮粥,而他自己呢,會去舍利塔擦拭浮塵。

  舍利塔有九丈九尺九寸高,建在寺中的捨得台上,從塔頂能縱觀寺廟與眾山,自然也能看見一些低處的人所看不見的東西。

  尋常僧侶沒有上塔的資格,因此並不知道塔頂的佛家聖物舍利子早已遺失,有的只是一個被鎖鏈和禁制層層守護的虛無謊言。

  知辛每次想起這件事,心裡都要念一句“罪過”,作為出家人,他經常要說那句“不打誑語”,可事實如何,只有天知地知,佛主和他自己知道了。

  牢里沒有暮鼓晨鐘,很多人還在打呼嚕,知辛輕輕地盤坐起來,將鋪蓋疊成豆腐塊,蒲團一樣墊在屁股下面開始誦心經。

  他有心尊重別人的作息,郡守卻沒那份心,陣仗濃重地擺進來,攪亂了一堆人本來就不太清平的夢。

  謝才畢恭畢敬,知辛掠過他在牢房裡掃了一圈,觸目可及的不是錯愕就是艷羨,他見過很多類似的眼神,可至今仍然沒法將它習慣成自然。

  同樣是在牢里,因同一件事而聚在此處,佛說眾生平等,可眾生從來都不平等,他所遭受的待遇就是證明之一。

  知辛垂下眼帘,對謝才行了個合十禮:“多謝,有勞大人。”

  語畢他鬆開手,從托盤上取了個盛粥飯用的精緻白瓷碗,伸進銅盆里舀了一碗水,然後倒在另一隻手上,彎下腰用那捧水簡單地搓了搓臉,再用衣袖擦一擦,剩下的水故技重施,拿來漱了口。

  星月菩提串成的念珠被他纏在腕間,背雲上的絲絛浸到了水,笨重地在他脈搏下搖晃。

  眾目睽睽之下,百姓們兀自摸臀打屁、呵欠連天,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異樣,只有謝才看得目瞪口呆。

  想他平時上個馬車都得讓人搬馬凳,緣由並不是車轅太高而他腿太短,只是因為在大街上抬腿撅屁股不太體面。

  越是尊貴之人就越注意禮節,他雖然只是一介小小的地方官,但也謹記著繁文縟節,明白只有不在人前失禮,才不會被貴人們無端瞧不起。

  然而大師卻在他面前百無禁忌地往尿桶里吐漱口水。

  這形象未免有點過於……市井,不符合世外高人的道骨仙風,謝才心裡有點幻滅,對大師的敬仰之情不自覺打了折扣,不過即使如此,他也不敢指手畫腳,只將腦門往地上栽,準備笑著來一招非禮勿視。

  洗漱就是洗漱,知辛並沒有看他,只是自顧自又儘可能地收拾著自己,對他們來說儀表整潔無垢,也是一種必備的約束和修行。

  在昨日之前的小半個月,沒有人給他送清水,他就問路過的獄卒討碗茶水來做清潔,對方見他在一眾哭天喊地的人群里安靜有禮,這要求又微不足道,也就有一便有二地端給他了。

  所以李意闌第一次見他時所感覺到的整潔,並不是什麼天命所歸,只是即使簡陋,他也每天都有洗臉罷了。

  清水帶走了夜裡攜來的濁氣,洗完臉的知辛神清氣爽,心頭有種無法言明的微弱喜悅,他自在地盤起腿,將底部沉著瓷碗的水盆往附近的人跟前推去,和氣地說:“洗洗吧,別浪費了。”

  地磚不平,銅盆刮蹭,裡面的水盪起漣漪,卻並沒有撒出來,可見他的動作輕穩。

  被水盆選中的人卻被嚇了一跳,這水是郡守大人像個小廝一樣端進來的,他就是憑空多出九個膽,也扛不住這樣的伺候。於是這人改坐為跪,瞬間磕了兩個頭,一個衝著謝才,一個給知辛,惶恐地瞎喊起來:“大人恕罪,小、小人不敢。”

  知辛本來是一片好意,他說了要與眾人同等待遇,此時不過踐行而已,根本沒料到會激起對方這麼大的恐慌。

  那叫嚷讓他怔了一瞬,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知辛趕在那人磕第二個頭之前伸手在對方面門前擋了一下,那人猝不及防,一腦瓜栽到他手心上,皮肉緊繃裡帶著些戰慄,感覺似乎怕得夠嗆。

  知辛不合時宜地領悟到了一種萬分熟悉的孤獨,但瞬間又釋然了,他輕輕地抬了抬手心,另一隻手也沒閒著,默默地搭住推出去的銅盆邊緣,又將它拖回了原處。

  謝才見狀,登時就按捺不住了。

  這刁民真是愚不可及,天可憐見,別說大師將水給他洗臉,就是潑在自己臉上謝才也不敢有什麼怨言,這蠢貨猛不丁咋咋呼呼的,弄得他好像是個多兇殘的酷吏一樣,事實上他根本沒什麼想法。

  謝才心裡恨不得給這人二十大板,可臉上還得裝出一副愛民如子的慈愛,他笑容勉強地說:“恕什麼罪?你犯事了嗎?大師讓你洗,你就洗!這是你的榮幸,你趕緊的洗完了,也讓給別人也洗一洗。”

  那人不敢不從,急急忙忙地說著感謝的話將銅盆往自己跟前拉,結果因為手腳毛糙,大半盆水潑得只剩了一半。

  謝才看見這人就礙眼,可知辛卻是泥人脾氣,嘴唇微動地跟這人說著什麼,對那些粗鄙的刁民特別客氣,謝才腦中忽然划過李意闌那句“同餐同食”,又結合著剛剛發生的事,瞬間居然醍醐灌頂,知道這馬屁的正確拍法了。

  很快他傳令下去,叫衙役提了不少桶水,又叫牢獄後廚重新給備了早飯,要豐盛一點,火候準確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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