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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理。無論如何,這是一種病,等到你把所有的過去都忘乾淨,即便不成傻子,也可能不久人世了。”丁大先生氣嘆,沒再多說,提劍轉身,繞四周足足一圈以後,確保只有仨活人。
師徒二人論證,徒弟更勝一籌,雖然師父不承認。而王泮林的自嘲自諷,總能讓他自己的悲慘境遇聽起來很不悲慘,替他唏噓都嫌多餘。
走前,丁大先生甩出殺手鐧,“若有一日,你完全忘了小山姑娘,難道也是不緊要的?和醫鬼商量來探討去,兩人都認為,失憶不是此病的終點。
對忘了親爹親娘這種事都很看淡了的不孝子王泮林,突然怔住了。
也不用等到那一日,今日一戰後,他坐到節南身旁的剎那,就遺忘了她是誰。
他當然不知那是什麼感覺,只知看到她額頭的疤,竟以為自己在北都宮裡,節南還是小宮女的模樣。明明屬於記憶,卻鮮明得如同正在發生,瞬間時光倒流的錯覺。隨後,他才記起來了,從他和她大王嶺再遇,直至今日,不知何時,她成了他的中心記憶軸,想想就能笑出來的有趣往事。
每天早上醒來,他會覺得自己似乎又忘了些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王七的日子過得一點不有趣,因他看十二弟,就能看到當年自己的影子。
人云王家七郎,君子溫文,謙雅如蘭,才華無雙,傲卻不倨,天海寬心。他王泮林卻雲,王七郎為他人的期望而活,真是累死自己。
這些不是自己想要的條條框框,忘了很好。
但是,忘了桑小山——
王泮林嫌盤腿都累,乾脆側躺,懶骨頭地撐住他那顆尚且清明的腦瓜,湊近去看節南。
四周屍身橫布,風裡有血腥氣,煙燻味,還有水田濕重,卻絲毫不影響王泮林快樂的心情。
簡單說,他就是衝著她回來的,就像他樂此不疲繪《千里江山》,純粹為了心中那份酣暢淋漓,沒有理由沒有目的,而這姑娘在大王嶺和成翔府帶給他的樂趣,食髓知味,欲罷不能,總在他毫不留情的謀定之外,給他一個出乎意料的巧反轉。她和他做起壞事那種不約而同的默契,每每令他驚奇驚喜,難掩心中暢快淋漓。
連師父都責怪他不尊不孝,變得乖張的如今,這姑娘就是他的“朋比為jian”,沒有壞與不壞,只有誰能壞到最後。
他很稀罕她!
他就是很稀罕她!
世上要還能找出另一個桑小山,他王泮林就再從崖上跳下去!
“我若忘了桑小山,該當如何?”王泮林皺攏眉頭,一隻手指頭伸過去,正要戳節南的粉澈臉頰——
節南睜開眼,哼道,“給我縮回去。”
眼中了無睡意,已經醒來挺久,看似冷冷淡淡瞪著王泮林,卻漸蒙上一層水霧,往眼角匯聚的時候,節南轉趴在地,雙手伏面,仿佛用肩膀在呼吸。
如果王泮林忘了她——
她腦中也突然一片空白。
王泮林卻展開眉,爪子不但沒縮,五根手爪都覆上節南的後腦勺,摸兔子一樣,笑道,“臭小山,臭小山,還是有法子的。”
這姑娘好面子,丟人的事一概不承認,不會當人面服軟。他不止明白,而且覺得挺好。橫豎他也乖張,受不了哭哭啼啼柔性子的。
結果,節南猛抬頭,眼中紅通通也不管,“別學小柒說話!什麼法子?”
多乾脆!王泮林笑不可遏,“王希孟畫《千里江山》,就算有一天他忘了自己畫過,《千里江山》就變成別人畫得了麼?”
節南搖搖頭,然後呃道,“所以?”
王泮林回答,“所以同理。”
節南有聽沒懂。
“不然就用第二個法子。”王泮林不解釋,但說笑,“我忘了你,你裝不認識我,扯平。”
微紅的葉兒眼一瞬不瞬,裡面已經沒有半點霧氣,光亮如鏡,反she王泮林有些懊惱的表情,然而節南一笑,“這法子不好。”
她為什麼要覺得傷心,又為什麼要替他可憐?桑節南本來聰明不過王泮林,這下可以打翻身仗了!
王泮林怔愣。
“你有你的法子,我有我的法子。你要全忘光了,我就裝成你祖母你娘親你姑姑,天天讓你給我磕頭請安,霸占你的工坊你的錢財,還有呃——”
王泮林原來摸兔腦袋的手突然改包住半張兔臉,他道,“還是你的法子好,總在我身邊。”
然後,王泮林笑望著掌下,被壓扁的面孔變得緋紅。
第290引 相映成趣
界碑前,山道上,小柒與果兒阿升起了分歧。小柒不上山也不下山,要大家往正前方的山腰林走。果兒和阿升都不同意,說山腰林後是斷崖。小柒說她自有安排。果兒表示不信。阿升附和,說沒路了還怎麼安排。
三人爭持不下,眼看追兵的火光越來越近,小柒又沒有幫手,一張嘴說不過,最後脾氣爆了,直接搶過昏迷不醒的孟元就往山腰林子走。
阿升跳過去攔,“你歸你走,就不能帶走孟元!”
小柒一巴掌拍開阿升,看他摔個大馬趴,她才高興,“這回算是瞧見白尾巴狼了,調個頭就忘恩負義。這小子是我兔幫抓的,當然跟我兔幫走。”
阿升撲過去,哪知小柒一跳就一丈,連帶孟元拖起一路塵。
小柒皺皺鼻子,把人扛上肩,“真是到哪兒都麻煩的傢伙。”
果兒道,“舍海,別讓她走。”
舍海飛身奔向小柒,同時腰刀出鞘,半空揮下。
小柒嘻笑,雙手將孟元抓過頭頂,把這人當棍子來擋刀。
舍海急忙收招,側空翻兩圈,雙腳才落地,又往小柒的雙腿掃袪。
小柒似早料到一般,改捉孟元腳踝,人就倒豎過來,接著當棍子使,還有空閒說話,“行,咱誰也別走了,等大今那些人追過來,你們繼續回去當俘虜,我走我的獨木橋。”
畢魯班也瞧見那條火蛇蜿蜒游近,就勸道,“既然如此,就各走各的吧。”
果兒對留不留孟元本就無所謂,將舍海喊回,也勸死瞪著小柒的阿升,“快走,不然讓今人追上,就算知道這個姓孟的是叛徒,都成了白費。”
阿升垂頭捏了捏拳,往畢魯班他們那兒走一步。
小柒哼笑,“走吧,走吧,只要你們沿山道走,是上是下都一個樣,自個兒跳回籠子裡去。”臭小山雖有奇謀,這些人非要自作聰明,又疑神疑鬼,所以生死她不管啦。
阿升回頭問,“說清楚!”
“就不說!”小柒和小山都是痛快姑娘,不高興了就不怕跟人作對,特別是對方自己來找茬的。
忽然,山間發出巨大滾動聲,眾人腳下地面微震,沙礫顫跳。
小柒往上山的方向看了看,在食指側邊小心放一顆山楂,大拇指一彈,山楂正好入嘴,慢慢嚼起來。
舍海也朝那方向奔去,稍後回來稟報,“上方山石滾落,已經堵住山道,不能過去了。”
果兒急了,“這可怎生是好?”
小柒嗆聲,“那就下山唄。”
阿升這時也顧不得較勁,“我們必須翻過山去,不能再回瀘州,那裡山道口定有今人把守——”忽而一念閃過,看向小柒,“難道山那頭也有今人……”
小柒一副“怎麼這麼笨”的樣子,“你才知道?”
果兒聽見兩人說話,故意畫粗的眉毛蹙起,“可你又如何知道?”
小柒看看夜空,眼珠子轉上半圈,“別問我,我聽幫主的,她說不能走山道,那就是不能走。那誰……”往後找到畢魯班,“那位老爺子身上到底有什麼好東西,讓人八百里窮追猛打?”
果兒和阿升異口同聲,“沒什麼!”
小柒撇撇嘴,才不稀罕他們說不說,忽聽有人喚七七姑娘,循聲望去,瞧見四人從山路跑上來,前頭是一紅兔臉,後頭三人皆戴灰兔面。
果兒低聲道一句,“還真有兔幫。”一直以為那兩隻兔子虛張聲勢,想不到又來四隻。
如此一來,果兒心中的疑慮減輕不少,
小柒粗中有細,心想她家沒紅兔子,不由步步往後退。倒不是她怕打架,而是小山說過,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感覺不對就趕緊跑。
“……是我。”人近,聲音也近。
小柒聽出來了,“十……是明琅公子啊。”
又是她家小山囑咐,戴著面具,以兔幫名義行事,不能喊大名,不能道小名,或者別人一聽就知道是誰的稱呼小柒盤想著大概“十二公子”也太響亮,就順嘴把“明琅公子”兩個字說出來了。
王楚風慢半拍反應過來小柒喊得是自己,居然挺喜歡這個稱呼,回應得十分自得,“是我。”
日後,兔幫有明琅,萬機似無機。
小柒顧不上扛孟元,將人往樹林邊一放,拉著王楚風到一旁說悄悄話,“每回挑事的都是九公子,這回怎麼變成十二公子你了?而且你的面具為什麼是紅的?沒道理!沒道理!”
王楚風看著小柒就會不由自主地笑,明明對方戴著面具,腦中卻顯出福福粉粉的可愛姑娘,“九哥需要人幫忙,我正好有空暇。至於這面具,什麼顏色都無妨,九哥隨手給的。”
小柒反而為王楚風挑剔,“九公子不可能隨手給,他和小山的心思都跟機關術似的,環環相銜。”
她圓睜兩隻其實一點兒不小的眼睛,掂著腳尖,湊近王楚風臉上的面具盯看。
在船上給小柒餵食之後,已經過去一個月,王楚風自認,如果再面對小柒,可以完全做到平常心。但是,這尊福娃娃才靠近,他就面紅耳赤心跳從速了。而且,而且,面具後的眼睛原來很大,能盛下這夜星空。
王楚風輕咳,往後退了退。
小柒一拍手,“咦?”
王楚風再咳了咳,暗道還好有面具,能掩住臉紅,同時語氣故作從容,“怎麼?”
小柒腳尖一掂一掂,拿手比劃,“你居然比我高。”
王楚風笑出,“小七姑娘是不是走茬話題了?”
小柒想起來,也笑,“我就這性子,想到就說。我猜啊,應該是九公子讓你唱紅臉,他自己好唱白臉,由你當壞人。”說著就搖起頭來,“不行,不行,下回見到九公子,我得跟他說,叫他幫你換一個。你何時跟人紅過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