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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得知幫中發生這樣的變故,且擔心老幫主中毒的事,歐四完全沒有心情笑,但對王泮林啪響抱拳,“今日之事,歐四銘記於心,等理清幫中賊兀,必奉大禮答謝貴幫相助。”

  日前,歐四收到兔幫來信問責,說長白幫討好今人,勞師動眾在齊賀山一帶追拿南頌工匠,此舉如同叛國謀逆,若不自清,就由兔幫清了。

  歐四不信,又不能不查。畢竟一個幫的,很快就查出來遠歲真去了齊賀山,正好他在附近巡看生意,由幫中兄弟帶到這裡,及時見證遠歲所作所為。

  “相助?”王泮林呵笑,“歐四爺誤會,兔幫並非相助長白幫,而是想讓你們看明白為什麼我們要取代長白罷了。”

  歐四冷下臉,“遠歲不過幫中老三,我長白總舵當家就有九位,怎可能真如他所說得被他操控?幫主還在,我也問心無愧,更相信其他當家……”

  王泮林打斷,“不如遠歲所說,但如我自己所見,長白江河日下,無道無義,已成朽蟲賊窟,不單單曰一字清理就能復原。歐四爺信與不信,都與我幫無關,只需謹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小心吧。還有剛才那對兄弟,已經痛失雙親,又要送走祖父,歐四爺能幫就幫一幫。”

  歐四咬緊牙根,對屬下們呼一聲走。雖然嘴上強硬,心裡卻也沒底,想想這些年幫中各種情形,豈能當真不知長白的變化,只是他一個孤兒,靠長白幫養育成人,發跡發家,自然不能說長白沒得救。

  經過王泮林身旁,忽聽他道,“我代幫主允諾,兔幫隨時恭候歐四爺大駕,前提是歐四爺得做好淨身出戶的準備,兔幫不是長白,沒那麼好混進來,進來之後也沒那麼好混。”

  歐四身形一頓,不發一言,再抱拳,無聲告辭。

  王泮林垂眼望著身側節南,漆眸笑得促狹,挑高她的白兔面具,手指幾乎要碰到那張漂亮的睡顏時,卻改為撥開她額前的發,凝視她額頭上那道疤。

  他凝視了她不知多久,才注意到眼前多出的一雙道人鞋,抬眼看上去,再在那身廣袖白袍上逗留一會兒,“先生怎麼也來了?”

  “卦象有險。”丁大先生彎身拿起唐刀,右手拔刀出鞘,立刻把翩翩大師的風度拋沼澤地里去了,高聲責怪,“你以為自己有幾條命?竟敢沖穴動氣!”

  漆眸無底,王泮林神情如常,“自然是萬不得已才出手。”絲毫不提看到桑節南噴血的剎那怒火滔天,回過神來已經動氣,“先生莫怪,我這會兒遭到報應了——瞬間想不起自己還有師父。”

  這話像玩笑,卻絕不是玩笑。

  丁大先生到底只是關心則亂,“我看你想不起我這個師父,卻想得起這位姑娘。”

  王泮林從懷袋中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火紅藥丸服下,難得老實得一塌糊塗,“那倒沒有,突然看到身邊有隻兔子,覺得好玩,結果是個漂亮姑娘,才想調戲,瞧見她額上的疤——”

  第288引 溫故知新

  丁大先生從來拿這小子沒辦法,不管是摔下懸崖之前還是之後,失笑道,“怪不得,原來你師父我身上沒有讓你長記性的標識。要不要我在臉上劃一道?”

  王泮林很認真地看看丁大先生,“先生要是情願,或者可行。”

  丁大先生一記毛栗子,快打到王泮林的腦袋時,想到這徒弟可憐的記性,慢慢收回去,“我不情願。”

  低眼瞧了瞧節南,忽然想起可以給這姑娘把脈了,丁大先生趕緊捉袖探出三指。

  “先生悠著點,還好我是明白的,先生在小山姑娘那裡吃了啞巴虧,所以一看有機可趁,才心急慌忙補做好事。但要是別人瞧去,定以為您為老不尊。”王泮林原本準備調息,見丁大先生這樣,就忍不住好笑。

  丁大先生卻聚精會神,在節南左手脈上停了半晌,凝目收手,“當真厲害。”

  王泮林心驚,臉上卻看不出驚,“按月服用的解藥無用?”

  丁大先生搖頭,指指睡得人事不省的節南,“不,我說她功夫厲害。別人讓獅子吼震得肝膽俱裂,到她身上就是一口血的事,內傷並不重。加之你給她服了保氣丹,醒來又能活蹦亂跳了。都是收徒弟,我怎麼就收不到像她這樣的呢?”

  王泮林笑得沒自覺,“我倒還好,不過羨慕小山的師父厲害。”

  這是說他這個師父不厲害?丁大先生正打算訓徒,卻看徒弟閉上眼運轉藥力,他只得按下不表,自己消化一肚子的悶氣。

  別人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王泮林大難不死之後,卻落下了病根。

  這病說奇很奇,至於重不重,要看各人怎麼想。

  王泮林從懸崖摔下,箭傷令他神智迷糊,施展不出輕功,還好命大,讓樹傘略卸去下落的速度,最後雖然斷了十來處的骨頭,好歹保住了命。等他養過兩個月,骨頭重新長好,箭傷也癒合,連為他治病的醫鬼都再診不出異樣,他自己卻發現不對勁——

  他的記憶變差了。

  換作普通人,可能經年都察覺不到異樣,然而王泮林是誰?自小就是記性超凡,一目十行,看一遍即可牢記的神童。很多東西就算他想忘,腦子都不容他忘。誰知摔過懸崖以後,年少時候的好些事想不起來了。幼時讀過的四書五經,忘了;幼時學過的琴棋書畫,忘了。

  以為這不算太糟,反正他那時滿腔都是對官黑的怒憤,只覺琴棋書畫和讀書這些一律無用,忘了正好,可以專心練武。

  丁大先生還沒來得及高興大徒兒的突然發奮,豈料王泮林只要催動內力練功,就不止記憶差,腦袋竟似被掏空了一般,變成失憶,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練功越久,內力催得越強,失憶持續也越久。最長有過七日。因王泮林不信邪不聽勸,和丁大先生,以及醫鬼大打出手,七日不認得任何人不記得任何事。就在醫鬼以為他可能永久損腦時,毫無徵兆得回過神來了。

  這種全面失憶,暫時只在王泮林動氣用武之後發作,因此丁大先生不得不封住王泮林幾處大穴,就是希望能阻止王泮林妄動內力。醫鬼甚至調製了一種藥丸給王泮林,讓他能自覺處於乏力的狀態,又不影響正常生活。

  然而,即便如此,王泮林的記憶仍在消失,只是消失得很慢。七八歲以前的童年忘得差不多了,之後挑著忘,越是無關緊要的人和事,越忘得快。

  還有,近幾年的記憶漸漸也變得不穩定,要是不用心記,就會發生前言不搭後語,看著像耍無賴,實則是無奈的情形,或者不分東南西北,找不到來時路的時候。

  丁大先生為了這個徒弟操碎心,幾年來四處尋找病因,卻是一無所獲。他和醫鬼一樣,都覺得是箭毒引起,可望聞問切皆診不出來,病症又那麼罕見。不知病因,就無從治療。

  反觀王泮林,起初焦灼暴躁,再沒有半點劫後餘生的慶幸,後來今朝有酒今朝醉,全部忘乾淨才最好的自生自滅,到如今重新回家來,終於能重新面對王希孟——

  丁大先生知道,這個大名大山小名小山的聰明女子激起了徒兒的好勝心,而且這女子不止聰明,還獨特。

  人,只要不服輸,就還能看得到未來。

  不過,如今這個徒弟對小山姑娘懷著什麼心,可不好說。

  “先生,說來好笑,我方才沖穴運氣,本打算瀟灑施展您的絕學,誰知想不起一招半式,只有一股子許久沒用的蠻氣,偏偏遠歲獅子吼用掉不少內勁,又小瞧了這把劍,竟敢硬碰硬……”王泮林調息完畢,之前“會當凌絕頂”的氣勢收盡,捉著唐刀都站不起來,不禁笑著接道,“才兩下就削了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所以這回忘性也短,真是有福。要不您把給赫連驊的武功笈本讓我謄一份,我沒事比劃比劃,溫故而知新。”

  丁大先生幫王泮林封了穴,神情和語氣皆不佳,“這好笑嗎?”

  王泮林笑得還歡,“先生何必一提我這忘病就板了臉?我又不是變成傻子,忘掉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而已,腦袋仍很好用,該記得的都記得,該盤算的,比誰都會盤算——”語氣頓一頓,“至於小山姑娘,我不和她比,她屬兔子的,狡兔三窟,每回以為算計到她,卻反之受她牽引。再說,我重學書法繪畫,字跡畫風可以全不似從前,沒人懷疑我和王七是同一人。雖說原來背得那些棋譜全忘乾淨了,如今反而下出我之本色,每局贏您。”

  丁大先生一點不覺得這是安慰,“你近年最慣常以記性不好為藉口,說不知道下棋起手無回,所有的規矩都記成不是規矩,一邊說忘病不算病,又一邊仗著忘病任性,毫無當年七郎一絲君子風采,活脫脫一條滑溜泥鰍。可是,為師還得很替你慶幸。為什麼呢?就因為你沒變成傻子,舊的忘了,還能學新的,哪怕喜新厭舊是無恥之徒所為。”

  兩人皆未察覺,睡著的姑娘睫毛似蝶翅,輕顫一下,醒了。

  第289引 不能相忘

  丁大先生繼續道,“你說忘掉的東西無關緊要,但忘都忘掉了,怎知緊要還是不緊要?你看到你爹娘,不用裝就顯陌生,因你忘了父母養育之情,只念父母生你之恩。你以為不緊要,我卻長吁短嘆,痛恨治不了你這沒良心的病。”

  王泮林笑容若隱若現,“先生……”

  “住口,聽你師父我把話說完!”丁大先生這夜火氣大,也是忍王泮林太久的緣故,“你說你心境大不同從前,覺得過去的自己太可悲。但要我說,你心境固然變了,更是你忘了太多,性情才會判若兩人。時事造人,而幼年的經歷塑造一個人的底性,若沒了底性,就成你這樣,善惡難辨,好壞難分,為人處世劍走偏鋒,將來只會越發乖戾。”

  “先生原來為我想了這許多。”

  王泮林不緊不慢的調調只讓丁大先生更惱,“瞧瞧,這等陰陽怪氣,目無尊長,什麼都不在你眼裡,完全否定過往一切。然,王七心性天高雲闊,明睿又尊禮,溫文爾雅……”

  王泮林兀然打斷,“正因少年時讀書太多,學得規矩也太多,拘了天性。莊生夢蝶,到底莊生夢中變蝴蝶,還是蝴蝶夢中成莊生?我雖淡忘了年少時候,卻知道如今過得更快活,所以還是不照著書中那些大道理吧。人定的道理,不似天道。聖人的道中,起初講得就是天道,到了後來,天道講完,人們還追著他們講,就只能講他們自以為是的道了。遵著這種道,就是自己給自己加箍兒,真是一道道捆得動彈不得。除了別人的讚譽,究竟於我有何好處?到頭來,遭賊構陷,遭親欺騙,表象光芒萬丈,實質是天大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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