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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繡巧沒見過這位祖母幾回,她生性害羞,又不會找話題,便在老太太跟前也不知說什麼,只覺得老太太有些冷漠,不好親近,可日常閒來說話,夫婿總道祖母是全家最真心真意的人。

  想了一整圈,繡巧發現自己竟然漏了王氏,做媳婦的,有時伺候婆婆比伺候夫婿還要緊——可她完全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她正經的婆婆長年待在老家家廟中。

  做什麼呢?替體弱的老太太祈福。

  很詭異的說法。便是天真如繡巧,也知道裡頭不簡單,可她生性聽話膽小,不該她問的,從不多問半句。

  正經婆婆不在,家中倒有個副手婆婆可伺候,香姨娘。

  出嫁前,沈母曾擔心女兒該怎麼跟這位庶婆母相處,輕不得,重不得,誰知這番操心全是多餘。

  香姨娘出乎意料的明理,從頭至尾只稱呼繡巧為‘四奶奶’,待之恭敬客氣,與對三奶奶柳氏並無多少區別,從不對親生兒子屋裡的事多一句嘴。後來繡巧得知,他們成親不久前,還是香姨娘跟公爹說,把夫婿屋裡伺候的兩個通房先行妥善打發了。

  香姨娘生得並不甚美艷,遠不及公爹身邊伺候的那個jú芳姨娘,但自有一份清秀淡然,笑起來時,尤其和夫婿相像,只是眼底多了許多操勞,憔悴。望著她一把年紀了,還常站在公爹屋前打帘子,端水遞茶,繡巧平白難過起來。

  fèng紉技藝好的人,大凡眼力不差,繡巧細細觀察香姨娘的身形許久,然後偷偷做了一套貼身小衣,輕軟的棉料,細密的陣腳,像給娘家的母親做的那樣,懷著感恩的心,一針一線,做的尤其用心。然後,叫小丫鬟偷偷送過去。

  香姨娘收了衣裳,什麼也沒說,只是望向繡巧的目光愈發溫柔些,以及幾分叫人心酸的感激。繡巧心中高興,此後便常做些貼身的小物件,冬天的暖帽,夏日的坎肩,還有柔軟舒適的軟拖,精緻的手籠……香姨娘也暗地叫人傳話,叫繡巧別再做了。

  繡巧很乖地點點頭,過一陣子,接著做。不久,夫婿就知道了。那日夜裡,他摟著她坐了良久,頭沉沉地挨在她頸邊,她能感覺到肩上一片濕漉。

  進門後大半年左右,香姨娘忽然病倒了。

  不過是偶然風寒,竟久病不愈,那位京城極有名的老大夫嘆息道,‘操勞憂心太甚,時日久了,身子便慢慢拖垮了’,好容易待病癒了,竟生生瘦了一圈,衣裳顯得空dàngdàng。

  繡巧忽想起那一年,沈國舅的大鄒氏夫人也是這樣,大夫說她操勞了小半輩子,勞心憂神,內里已掏空了,便連尋常的小病也經不住了。

  想香姨娘自小悽苦,無父無母被賣了來,在府里無依無靠,大婦脾氣不好,她得小心應酬著,更有得寵的林姨娘,得處處提心弔膽,不敢有半分顯山露水,提著腳尖過了十幾年,好容易把兒子娶妻成家,有了功名,她還得繼續熬著。

  繡巧一陣心酸,有次去探病,趁屋裡沒人,她輕悄悄地挨過去,湊到香姨娘耳邊:“姨娘定要保重身子,長命百歲,將咱們分家出去,還指著姨娘教我怎麼過日子,教孩子呢。”

  香姨娘的眼眶忽得湧上淚水,無力輕拍她的手,低聲道:“你是好孩子,四少爺能討了你做媳婦,是他的福氣。”

  若是換做大嫂三嫂這樣名門望族出來的貴女,沒準還拉不下面子,放不下身段;可繡巧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負擔,她是沈母貼心的小女兒,自小沒學過什麼高級的規矩,在父母身上撒嬌耍賴慣了,如今換個人,做起來也是一般的駕輕就熟。

  她常趁無人時,挨到香姨娘身邊咬耳朵。

  “姨娘,相公還跟孩子似的呢,昨兒讀書到半夜,沒燙腳就上炕了……”

  “姨娘,我叫相公夜裡一定要吃宵夜,可他讀著讀著就忘了,他不聽我的,回頭您去訓他……”

  “……姨娘,相公生辰快到了,他愛吃什麼,咱們一道做給他吃,好不好?”

  大約是有了念想,香姨娘的精神慢慢好了起來,私底下待她愈發親厚,明面上,卻依舊不敢顯露太多,婆媳倆便如捉迷藏般,有個小小的,溫暖的秘密。

  旁人也許不知,但繡巧總覺得她那聰明伶俐的三嫂早察覺了,只是重來不點破;後來,妯娌倆混熟了,三嫂曾嘆息道:“其實香姨娘……你和四弟這般,已是很好了。”

  繡巧明白她的意思。

  三哥雖處處比夫婿qiáng,但有一點,卻是大大不如的;等到分家那一日,三哥真把那位不安分的林姨娘接去同住,三嫂就麻煩了。他們兩房正好相反,繡巧盼著早些分家,好接香姨娘出去享享清福;而三嫂盼著晚些分家,最好能先熬死了林姨娘。

  不過,那位林姨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居然把三嫂這樣水晶心肝的人,煩擾得不行。

  直到一年多後,繡巧才有機會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林姨娘,這位當年寵極一時,連正房太太都要退讓一she之地的厲害人物!

  那是一個夏日早晨,三嫂照例要去莊子上看望林姨娘,繡巧也要到鄉里去看望病重的辱母,兩邊正好順路,妯娌倆便結伴同行。

  繡巧知道自打太婆婆和婆婆都離府後,林姨娘便常給三嫂找麻煩,時不時央人去帶話,一忽兒病痛了,一忽兒要死了,三嫂不yù叫三哥去見林姨娘,只好自己去。

  這種事,三嫂定不願叫人看的,繡巧很乖覺,打定主意提早分道揚鑣,免得三嫂尷尬。誰知那日熱得格外早,她本就不慣京城這種透不過氣的悶熱,轎子又顛得厲害,還不到半路,她就中暑暈了過去,隨即人事不省。

  待她悠悠醒轉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廂房裡,身下是簡便的糙席,青青的竹帘子後頭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繡巧全身無力,一時叫不出聲來;只聽簾外兩個聲音似在爭執——

  “……我勸姨娘消停些罷,相公是不會過來的。老爺早吩咐過的,相公敢來見您,就打二十大板,再敢來,就三十大板,這麼累上去。姨娘和相公好歹母子連心,就饒了相公的皮ròu之苦罷。”聲音清淡柔和,是三嫂的聲音。

  “放屁!我生他養他,別說二十大板,就是替娘去死了,也是個孝字!”一個粗俗暗啞的聲音放肆道。

  難道這個就是林姨娘?怎會這樣。繡巧有些迷迷糊糊的想著。

  “姨娘還是不明白。若是名正言順的娘,那是自然孝字當先,可您,這‘娘’前頭還有個‘姨’字呀。說句不好聽的,便是相公有朝一日能誥封老母了,那也先是正頭嫡母,若剩下的恩典,才輪到您。您若是氣不過,下輩子投胎,千萬別給人做小呀,便是再苦再難,好歹明媒正娶,這樣生下出息的兒子,您想打就打,想見就見。也省的這兒生干氣不是?”

  三嫂好厲害的口舌呀,平日那麼端莊持重的,沒想刻薄起來,這麼厲害。

  繡巧努力想掙扎出迷糊來——後面幾句話就沒聽清,只知道那個難聽的聲音不斷在咒罵嚇唬,三嫂則好整以暇的調侃譏諷,大占上風。

  “……好好,你現在仗著有人撐腰,敢對我這般無禮,你給我等著瞧!等將來我兒分了家,接我出去孝順,看我怎麼收拾你?!”

  三嫂忽發出一陣高亢的輕笑聲,帶著一種自嘲的意味,然後淡淡道:“真到了那時,您怕也是不會如意的。”

  “有爹生沒娘養的小賤人,你說什麼?!”

  三嫂低沉了聲音,緩緩道:“林姨娘,時至今日,你還不明白你當年是為什麼才被逐出府的麼?相公這人,骨子裡和公爹其實是一種人,他們最看重的,既非賢妻,也非寵妾,而是他們自己。公爹一心想要光耀門第,你礙著他的路了,自然得讓開;相公呢,他喜歡吟風弄月,無憂無慮地過日子。”

  說到這裡,三嫂直接譏諷起來。

  “分家總要十幾年後罷,那時相公怕早已有聲望,有地位。他會為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庶母,來為難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室?得罪我柳氏一族?我的哥哥叔伯們是死人麼!還有我的兒女們,到時都長大了,讀書的,有功名的,好好嫁人的,我是他們的嫡母,你算什麼?!你說,相公會為了你,得罪這一切一切,在他的那些清貴的,有才氣的,不沾半分俗氣的詩友,同窗,同年跟前,丟這麼大的人麼?!……”

  後面兩人又吵了什麼,繡巧已記不清了,只依稀覺得那難聽的聲音愈發節節敗退,然後她一陣頭暈,又昏睡過去。

  再度醒過來時,只見三嫂又是那副端莊高貴的模樣,笑吟吟的坐在她chuáng邊:“瞧你這沒用的,今兒也別亂跑了,先回府罷。”

  繡巧自是連連點頭,半句不提適才聽到的話。

  被扶著出屋時,她看見一個粗糙的半老婦人站在門邊,身形臃腫肥胖,布滿橫ròu的臉上依稀可見清麗的眉目,與三哥和四姑奶奶有幾分相似,兩個婆子qiáng行想把她扯回屋去,口中呼著‘林姨娘’云云。

  原來這就是林姨娘?繡巧心中微微失望。

  她曾聽說,林姨娘剛犯事那陣,被貶到莊子裡後還不安分,不斷地尋死覓活,伺機逃出去。當時王氏正掌權,要收拾這個昔日的仇敵何其容易;便以防止林姨娘尋死為名,將她關進一間只有一扇小小高窗的小小土屋裡,每日只給三碗豬油拌板。

  林姨娘當然並不真想死,只好吃了,又沒得可走動,越吃越想吃,半年下來,便成了個肥豬婆。

  繡巧暗暗打了個寒顫。

  好生陰毒,狠辣!生生毀去一個女子最重視的美貌和窈窕。

  聽說這是王氏婆母的姐姐給出的主意,後來這位姨媽不知哪裡去了,連帶康家也不大來往了,繡巧很鬆了口氣,能想出這種主意的人,她怕見得很。

  這日的事,她沒跟任何人透露,只在一次回娘家時,跟沈母說了。

  沈母嘆氣道:“你三嫂也不容易。那姓林的,你也不必過於憐憫,這種人,是報應。”又道,“你也別理這些有的,沒的,當下要緊的,你得趕緊有身子呀!”

  繡巧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家境富裕,門第清貴,出入都有面子。婆婆不在,太婆婆不在,長兄長嫂都不在;公爹和氣,三哥和氣,三嫂更加和氣。她不用站規矩,沒有婆婆需要伺候,沒有妯娌需要麻煩,更加沒有愛沾花惹糙的夫婿來傷心。

  這樣舒坦悠閒的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成親已近兩年了,她還未有身孕。

  夫婿和香姨娘待自己這樣好,想想都覺得對不住他們,繡巧含著淚提出,要找個好生養的丫頭開臉;話還沒說完,就叫香姨娘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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