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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蘭笑得厲害,在厚實柔軟的褥墊上挪動,扒著小沈氏的肩背,柔聲道:“好姐姐,是我錯了,你便饒了我罷,我再不敢了。”又好話說了半籮筐,才將小沈氏哄轉回來。

  小沈氏戳著明蘭的額頭,笑罵道:“你個討債鬼,我只可憐你家侯爺,哪輩子不修,討了你這麼個要命的做媳婦。不是叫你哄暈了,便是叫你氣死。”

  兩人年紀相仿,說著便嘻哈著扭作一團,過了會兒,小沈氏慢慢直起身子,幽幽道:“這裡雖好,可卻忒多麻煩了。還不如蜀邊自在呢。”明蘭挨著錦絨枕墊,靜靜望著她。

  過了片刻,小沈氏低低道:“我只捨不得兄長和姐姐。”

  明蘭依舊不說話,她忽想起了著名的戴妃。一個悲劇人物,默默無名無人問津時想做王妃,舉世矚目兼尊榮富貴時又想要自由和愛qíng,天下哪那麼多兩全其美的事呀。小沈氏既想享受京城的繁華富庶,又想自在不受約束,光上輩子積德顯然不夠,還得八字好的冒泡。

  吃得鹹魚抵得渴,你受下富貴尊榮,就得熬得住麻煩。

  鄭家門裡的事,也曾是京城權貴圈裡的談資,明蘭略有耳聞。

  小沈氏甫過門那會兒,想著有皇后姐姐撐腰,也進宮抱怨告狀過,盼望由皇家出面,殺殺長嫂的威風,她好過得舒坦些。

  未料鄭大夫人比她狠,比她光棍,她才在姐姐那兒哭訴完,皇后都還沒想好怎麼跟鄭大夫人說,人家已跪到鄭老夫人面前,言道‘妾身卑微,不足為沈氏長嫂’,自請下堂歸去。

  七老八十的鄭老夫人被嚇得散了一半魂魄,十幾年婆媳,qíng誼非同一般,她對這長媳素來滿意的很,又兼她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闔家和美,如何能棄。鄭老夫人當即挺著病弱不堪的身子,披掛上全副誥命穿戴,去宮裡請罪討饒。

  一時間,處處議論紛紛。

  說是議論,其實絲毫沒有爭議,輿論一邊倒向鄭大夫人。她出身高德厚望的宿族世家,素有美名,先祖中有人享配太廟,忠烈祠里供著她家的祖叔伯父,全國的貞節牌坊叫她家占了一成(好可怕的家風),她自己更是京城出了名端方正直的賢婦。

  小沈氏進門沒兩天,就逼得這樣一位賢良淑德的嫂子在夫家待不下去,簡直令人髮指,沈家外戚的臀部還沒坐熱,就敢這麼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他日必為大禍。

  據盛紘老爹透露,朝中已有言官御史寫好彈劾摺子,磨刀霍霍便要上本了。

  不光如此,連慶寧大長公主為首的皇族女眷甚為不悅。

  忠敬侯鄭家是多好的人家呀,又顯貴又良善。怎麼?我們公主郡主等天潢貴胄且不敢輕侮夫家妯娌,你個皇后妹子倒先開張了?直一個bào發戶嘴臉,要學太平公主也輪不上你呀。

  聖德太后和幾位王妃更是好一頓嘲笑不屑。

  記得當時,明蘭也憤慨了兩句,倒是長柏哥哥淡笑著:“此不過一殺威棒爾,皇上頃刻可解。”後來明蘭才明白,作為新晉的後族外戚,文官清流照例是要恐嚇鎮壓一二的;更何況,小沈氏還有個著力打造‘仁孝雙全’品牌商標的皇帝姐夫呢。

  果不出長柏哥哥所料,幾位心腹僚臣見機快,皇帝行事也快,找皇后談了一番話,也不知是勸還是斥責,總之皇后立刻宣鄭家女眷進宮,搶在聖德太后發難之前,把自家妹子狠訓了一頓,又指派了兩位教養嬤嬤去力行約束,最後還和顏悅色的撫慰了鄭家婆媳一番,賞了不少東西,這事才算了結。

  小沈氏最慘,不過是小小地告了個狀(她自小常干),姐姐訓完兄長訓,兄長訓完太后訓,兩個太后。發送回夫家後,公婆臉色難看是必然的,連丈夫都老大不痛快的,只連連向長兄賠罪。經此一役,小沈氏老實了。

  “說實在的……”小沈氏學明蘭的樣子,也把腦袋挨到絨墊上,輕嘆道,“我大嫂那人,雖不愛說笑,但為人實是極好的。”她又不是傻的,看不出真心假意,判不出好人壞人。

  說到底,鄭大夫人也沒怎麼苛待她,既沒要她立規矩,也沒擠兌或冷嘲熱諷。不過是,攔著不讓小沈氏拋頭露面,不叫她纏著小鄭將軍去外頭遊玩。

  此外,還不時提點她應酬禮節,不叫言行舉止出錯,免得外頭鬧笑話。比之一般豪門裡,或面和心不合,或勾心鬥角,或冷眼看笑話的妯娌qiáng多了。

  “廢話,誰瞧不出來。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嫂子心腸多實呀。”明蘭調笑道。

  “唉,如今連皇后娘娘也老說我,叫我惜福,這樣好的人家,這樣清白嚴正的門風,爺兒們都規規矩矩的,是我哪輩子修來的,叫我要聽嫂子的話,不許胡鬧呢。”小沈氏的口氣中有一股‘大勢已去’的悲催。

  這也是鄭大夫人高明之處。不論裡頭如何,在外頭始終全力護著小沈氏,擺出‘我的弟媳婦,我們自家會管教,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的架勢。曾有人笑話小沈氏禮數不周,鄉氣得跟村姑般,她竟當場放下臉來,甩袖就走。日子長了,連皇后都心生敬重,常邀她進宮敘話。這也是當初明蘭在一群人里挑了她做突破口的緣故。

  真是一個聰明人,閨閣內果然藏龍臥虎。但是……

  “你說,要是當初……”明蘭斟酌著語氣,小心翼翼的發問,“你嫂嫂真會下堂求去麼?”這話實不該問,但她心裡跟貓撓似的好奇死了。

  小沈氏白了明蘭一眼,想了想,緩緩的點了點頭,臉色艱難:“我本也不信,如今進門快兩年了,我冷眼瞧著……”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嫂子娘家家教,便是輕生死,重禮法,她真性qíng確如此,賠上性命也有數。”

  明蘭向後仰了仰,小心肝怕怕的捂著心口,頂真的人傷不起呀。

  早已有人前去忠敬侯府別院通報,待到了門房,幾個女孩連同丫鬟婆子已等在那裡。

  鄭家小姑娘生得大方可愛,似是頗喜歡小沈氏,嬸侄倆一見面,便高高興興牽著手上自家馬車,說是要先去口水閣買新出爐的烤辱鴿,再去紫雲齋瞧新來的徽宣玉版箋,以獎賞小姑娘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瞧小沈氏起勁的樣兒,想來在鄭府悶的著實厲害。

  對於這種用小孩子做藉口的行為,明蘭在內心森森的表示鄙視。

  兩個孩子同明蘭一輛馬車,一路上嘰嘰喳喳的說著課堂上的趣事,嫻姐兒不必說了,原本就是愛讀書的,便是蓉姐兒也極有興致。薛大家考較功課,並不單看讀書一樁,蓉姐兒讀書雖不成,但算學極好,旁人還在摸算盤珠子,她早能一氣心算出來了。

  “反正順路,不若去瞧瞧五姐姐罷。”明蘭叫她們倆說的有興,忽起了這個念頭,今兒冷暖正好,何況像她這樣的懶鬼出門一趟不容易,既出來了,就別làng費。

  車馬停一處雙花墨漆大門口,文家便在這甜水胡同的中段,一處三進有餘的寬闊院子。

  “你就這麼空手來了?”如蘭一手扶著腰,穿一身水紅色百蝶穿花薄銀鼠皮長襖,頭上綰著個乾淨利落的圓髻,卻插了一枚極醒目的大南珠赤金簪。

  她挺著碩大的肚子,開口就是這句話。明蘭不禁氣結,有這種姐妹實在很折壽:“我這是臨時起的意,哪有什麼東西!你若不高興,以後我只叫人送東西來,再不上門就是。”

  “哪能哪能呢。”如蘭也只是口沒遮攔,並非心裡真貪圖東西,樂呵呵的請明蘭坐下:“你運氣不錯,我婆家那兩個煩人的都出門了,你姐夫他姨母家有點兒事。”

  這時,一身婦人打扮的小喜鵲正端著茶盤進門,聽了這句話,忍不住道:“我的大奶奶,你怎麼又……”四下轉頭,瞧也沒外人,“免得說慣了嘴,到時漏出來。”

  如蘭對她卻是沒法子,只好撅嘴道:“得,這才是個最最煩人的。”

  明蘭笑眯眯的去看小喜鵲,溫言道:“你身子可好,若有不適的,別忍著藏著。儘管跟五姐姐說的,可是她千討萬求把你們小兩口要來的。”

  小喜鵲放下茶盤,捂嘴而笑:“瞧您說的,是我捨不得我家姑娘,千萬懇求要來才是。六姑娘還是這般愛打趣。今兒老太太和二奶奶都出了門,夫人索性和我們大奶奶多說會子話罷……”一邊說著,一邊利落的指揮魚貫而入的丫鬟們擺放茶果碟子。

  兩姊妹坐定,如蘭挑眼一瞥,看明蘭一身似藍非綠的寶石青緙絲銀鼠襖兒,這是御賜的貢品,外頭卻是沒有的,再看她遍身素淨,也不見戴什麼首飾,只髻上斜戴一支赤金掐絲嵌翠玉翹頭的轉珠鳳釵,那垂下的明珠,竟有拇指大,於側額微晃,累累而動,熠熠生輝。

  自婚後,每回見著明蘭一身光鮮尊貴,如蘭心裡總有些不舒服,可今日……她低頭輕撫著自己的肚子,略瞥了眼一旁的蓉姐兒。一進門就有這麼大一個庶女杵在跟前,也夠刺眼的。

  這麼一想,也不覺得明蘭的榮華富貴有多誘人了。如蘭心裡好受多了,頓時善良慈愛起來,順手抓了一大把糖果子塞給蓉姐兒和嫻姐兒,叫丫鬟婆子領她們去玩了。

  “不用自己生就能當娘,是個什麼滋味?”如蘭低聲,眼中閃著不懷好意的光。

  這張臭嘴!明蘭恨恨的攥緊了帕子。當即反擊過去一個冷靜鋒利的回答:“五姐姐有本事,便一輩子只給自己生的孩兒當娘。”

  如蘭不禁語塞,這個包票她還真不敢打。她雖魯直,但並不天真,目前為止最理想的生活展望是,和丈夫能恩愛個二十來年,待兒女成年,那時她忙著討媳婦,嫁女兒,甚至含飴弄孫了,不妨弄兩個老實本分的丫頭在房裡,幫著服侍一二。

  明蘭愉快瞧著如蘭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色彩精彩變化,她小時候都不曾在口頭上吃過如蘭的虧,何況如今。斗完了嘴,好歹問候一二,人家到底是孕婦,不好欺負的太厲害。明蘭坐正了姿勢,和藹的微笑道:“五姐姐近來身子可好?有沒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如蘭扶了扶鬢邊的金簪,又瞪了明蘭一眼才答道:“大夫和幾位嬤嬤都說我懷相好,沒什麼要緊的,不過是貪吃愛睡。一日要吃五回,睜開眼就打瞌睡,不睜眼還覺著瞌睡,就跟吃了迷魂藥似的。不過,現如今,這些都已好多了。還有……”

  明蘭笑呵呵的聽著,不知為何,忽的心頭一動。

  從文家出來已是申時三刻,一行人緩緩駛車回府;下了車,自有丫鬟婆子領兩個孩子回去,明蘭剛回屋,就見丹橘在屋裡急躁的走來走去,她一見明蘭,就趕緊迎上來,顛三倒四道:“夫人,您總算回了。太夫人那兒已來請了三四回了,可您出門了,姑老太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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