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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含淚靜聽。

  少商默默走開,安靜的退到屏風後頭,誰知看見越皇后不知何時站在那兒,眼眶發紅,想出去又不敢的樣子。

  宣太后道:“小時候讀書,讀到始皇帝某日出遊,車蓋雲集,駿馬健兒,高皇帝和楚霸王見了,對那氣派艷羨不已,一個說‘大丈夫當如是’,一個說‘彼可取而代之’,唉,這是生來要爭奪天下之人啊——可我知道,陛下不是這樣的,陛下從不艷羨人家的氣派權勢。”

  皇帝破涕為笑:“朕自小就被鄰人說胸無大志,只惦記著門口一畝三分田。”

  宣太后微笑著搖搖頭:“陛下不是胸無大志,而是安於平凡。這世上的大能分成兩種,一種如高皇帝楚霸王這般,雄心勃勃的要改天換地,還有一種,如陛下,雖然文韜武略無人可及,卻並無心爭雄天下。”

  “我在陛下身邊待了幾十年,我知道陛下心中依然是那個喜愛耕讀的磊落少年郎。若不是天下大亂,若不是陛下的兄長非要扯旗起事,我知道,陛下是願意一生閒居鄉野的,然後迎娶越妹妹,生幾個寧馨兒,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此平淡一生。”

  皇帝熱淚盈眶,緊緊握著宣太后的手:“知我者,神諳也。”

  宣太后伸出枯槁般的手,輕輕撫摸皇帝的臉頰:“陛下,你沒有對不住我,你待我情深意重,我這輩子都報答不了。我不敢反抗舅父,幸虧遇上陛下這樣仁厚溫柔的英俊少年豪傑,不然就是個大腹便便凶暴卑劣之人,我怕是也嫁了。”

  “陛下,遇上你,是我此生有幸。”

  “神諳……朕,朕……”皇帝哭倒在宣太后膝前。

  宣太后吃力的抬起皇帝,四目對視:“陛下,您這一生,對得起江山社稷,對得起功臣百姓,更對得起我,唯獨越妹妹,您辜負了她。”

  皇帝掛淚而笑:“你不是說今日不說別人麼,還是忍不住了?”

  “我與越妹妹壁壘分明的過了幾十年,她也算不上別人。”宣太后無奈的笑了下,抬頭正視皇帝,認真道,“陛下,於我而言,當年不論是不是陛下,舅父要我嫁,我終歸會嫁的,可越妹妹不一樣。陛下是皇帝也罷,是農人也好,飛黃騰達抑或是田園牧歌,她要嫁的,只是陛下這個人。”

  屏風後,少商側頭看去,越皇后用錦帕緊緊捂著嘴,淚水滾滾而下。

  “陛下為天下安寧捨棄了許多,越妹妹何嘗不是。”宣太后有些續不大上氣,“不能因為她潑辣爽直,大大咧咧,陛下就以為她不會往心裡去,不曾痛徹心扉。我知道,她暗裡流的淚,只有比我更甚。”

  皇帝哽咽難言,只是用力點頭。

  宣太后虛弱道:“以後的日子裡,陛下要與越妹妹好好的,就如你們還在鄉野時那般親密,就如我從不曾來過……”

  越皇后再也無法忍耐,一陣風般從屏風後奔出,痛哭著撲在宣太后塌前。

  宣太后撫著越皇后的頭髮,柔聲道:“本來我也要去請你,你自己來了,倒省下少商再跑一趟。……陛下,叫我與越妹妹說說話罷。”

  皇帝點點頭,步履不穩的走了出去。

  越皇后滿臉是淚的抬起頭:“阿姊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保管宣氏無恙。”

  “誰指望你了。”宣太后喘著笑起來,“有子端在,他穩重能幹,我放心的很。現在我要說別的。”她深吸氣,一字一句道:“阿姮,東海王十九歲那年遇刺,我從未疑心過你。”

  越皇后定定看她:“我知道。當年西寧悼王夭折,我也從未疑心過你。”

  兩人對視許久,同時坦然而笑。

  越皇后拭淚笑道:“我知道你的為人,所以才不顧有心人攛掇,將孩兒們都交到你手上。”

  宣太后道:“我也知道你從未猜疑過我,才不怕外面風言風言,敢於放手徹查宮闈,找出前朝潛伏下來的鬼祟之人。”

  “神諳阿姊……”越皇后將臉貼到宣太后枯瘦的手掌中。

  宣太后用另一手輕輕拍她:“我知道,我知道。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若你我只是尋常相識的小姊妹,那該多好……”

  她們兩人,性情迥異,立場相反,卻暗自欣賞對方,數十年不曾猜忌。

  說了這麼多,宣太后明顯疲乏的厲害,她歪歪靠倒在隱囊上,費力道:“少商,你在哪裡,快過來!”

  越皇后發覺她目光渙散,竟有些看不見了,心中難過不已。

  少商趕緊從屏風後出來,跪倒在榻前:“娘娘,我在,您吩咐吧。”

  “少商,吹一曲罷,我想聽你吹笛了。讓越娘娘也聽聽,對了,讓陛下和孩兒們也都進來……”宣太后上氣不接下氣。

  越皇后心急,不等少商出去傳報,自己噠噠的跑出去將皇帝拉進來,後面隨著默不作聲的眾皇子公主,霍不疑也跟在其中。

  少商調試了幾下短笛,徐徐吹了起來——基調還是當年桑夫人教她的那支《竹枝調》,不過後半段被少商重新編過,輕快歡悅的前調後是滄海桑田的悵然,聽的人百般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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