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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入席吃飯,哪有空著肚子聊天的。”江和拉著他們入席。

  沒過多久,就有離得近的倌人就到了,正巧魚翅也上來了,娘姨在一邊道:“上先生了。”

  最先來的是趙蕊紅,江和做東,她特地來早一步,叫了兩個樂師在外面唱曲,這才在江和側後面坐下。

  江和微微側頭問:“元珠呢?”

  “出局了,晚點來。”

  正說著,其他幾個倌人也都到了,紅倌人誰不跟著幾個娘姨、大姐兒,房間裡頓時熱鬧起來,吳儂軟語與調笑聲碰撞在一起,還有熱騰騰的飯菜香氣,充滿了人間煙火味兒。

  裴瑾給自己倒了杯酒,微微笑了笑,逢場作戲有什麼不好的,至少還有片刻暖意。

  趙元珠是最後一個來的,出局的她和下午大不相同,衣裳頭面精緻又艷麗,因為年輕美貌,偏偏壓得住璀璨的珠光寶氣,真是滿室生輝。

  她也不多說什麼,抱了把琵琶坐下,問裴瑾:“裴少爺可有想聽的曲兒?”

  “隨便唱一首吧。”

  趙元珠便唱了一曲蘇州小調,她嗓音甜美,吳儂軟語唱起婉約悠揚的小調,裴瑾在異國他鄉漂泊了十多年,久不聞鄉音,這一聽,便勾起些許思鄉之情。

  趙元珠唱罷,側身坐到裴瑾身後,裴瑾問她:“你是哪裡人,蘇州話說得很好?”

  “老家就在蘇州。”趙元珠微微一笑。

  裴瑾笑了起來,沒有戳穿她的謊言,長三堂子裡的jì女都是以說蘇州話為時髦,要不然怎麼說“阿儂慣在閶門住,不是蘇州,也是蘇州,說到丹陽掩面羞”呢。

  但這種場合,哪來的實話,他笑一笑,便也罷了。

  就算真的是蘇州人又怎麼樣呢?物是人非,他的故鄉,早就如煙雲散了。

  第87章 巧兒

  裴瑾就這樣在上海待了下來, 做生意之前, 要先交朋友, 而交朋友,多半就是喝花酒, 請生不如請熟,他請趙元珠作陪。

  一來二去的, 也就熟悉了。

  過了約莫半個月, 江和來找裴瑾, 第一句話就是:“你這樣做, 不上道啊。”

  “怎麼?”裴瑾其實多少能猜到些,可佯裝不知, “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要給我扣那麼大一頂帽子?”

  江和指著他問:“你對元珠,到底是個什麼說法?”

  雖說長三不是麼二,更不是野雞釘棚,從沒有一上來就直奔主題的, 非要先打茶圍再吃花頭, 熟悉了才好登堂入室, 可說白了,這些所謂的規矩,所謂的花樣, 不過是jì院敲竹槓的名目罷了。

  再給自己包裝,jì院還是jì院,倌人就是jì女。

  照理說, 這一套流程走完,也就該在倌人那裡過夜了,可現今裴瑾不止一次叫了趙元珠的局,可偏偏一次都沒和人家成事,趙元珠心裡哪能沒有點想頭呢。

  江和也不繞彎子,直奔主題:“你要是看不上元珠呢,做別人就是了,好讓她死了這條心,也就完了,你偏偏就做她一個,這就不上路了。”

  裴瑾慢悠悠地剝著橘子:“我就是懶得找別人,也不行?”

  “嘁,你要是真的沒意思,那就找個清倌人來做嘛。”有些清倌人年紀小,八九歲的光景就出來做局了,叫她們局的人也不圖別的,就是應付應付場面,也表明自己不愛女色,人家一看,心裡頭也就有數了。

  裴瑾:“……年紀太小了。”八九歲的小孩子,誰忍心叫她們來代酒應酬。

  江和說:“那也有十五六的嘛。”

  “那到時候,你就得來問我高不高興點大蜡燭了。”裴瑾笑話他,“你就沒個正事兒,非要來同我講這些?”

  江和正色道:“當然不是,我是來問問你,你真打算做西藥生意?”

  “是啊。”裴瑾瞥了他一眼,“你有興趣?”

  江和湊過去,低聲說:“我拿我自己的私房錢入股。”他家是做紡織生意的,不出意外,這生意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可誰會嫌棄錢多,裴瑾留洋回來,既然說要做這門生意,必然是有他的路數,他想賭一賭,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那感情好。”裴瑾倒是不差錢,可在本地有個熟門熟路的人更好,“我正好有事和你商量。”

  兩個人低聲商量起正事來。

  天剛擦黑,管家便過來遞了兩張請帖,請他們倆吃局去,江和說:“去,當然去,兩個大老爺們吃飯多沒勁。”

  花天酒地,這四個字就足夠熱鬧了,今天出局的一個清倌人大概剛剛學藝,抱著琵琶唱得格外認真,因是蘇州評彈,裴瑾就側頭多聽了一會兒。

  誰知,立刻就有人說:“哎喲,今天元珠先生怎麼不說話了?”

  “我說來也沒有人聽,乾脆省省力氣。”趙元珠絞著帕子,垂著頭,不咸不淡地說。

  那人笑個不停:“這話我可不同意,誰不愛聽元珠先生說話,清清脆脆,比小曲還好聽。”

  “你懂什麼,人家又不是講給你聽。”說罷,大家都鬨笑了起來。

  趙元珠側著身,不說話了。

  等散了場,酒還未醒,江和就拉著裴瑾去趙蕊紅那裡再坐一坐,她剛奉上醒酒湯,跟趙元珠的大姐兒就過來說:“大先生,阿拉先生哭了,勸也勸不住。”

  趙蕊紅心知肚明,但還是裝作一臉驚訝的樣子說道:“這是怎麼了,我去看看。”

  房間裡就徒留江和與裴瑾兩個人,江和酒意上頭,滿臉通紅,指著他打趣:“今天這事兒啊,你是別想善了了。”

  “我想也是。”裴瑾微笑了起來。

  甭管是今天酒席上趙元珠不說話佯裝吃醋也好,還是現在回來哭也好,說白了,都是娼家的手段罷了。

  這些倌人衣裳頭面,家具擺設,哪個不要錢?何況出一個局最多也就三塊,耗時耗力,再多局也禁不起花銷。若是想要過上體面的生活,少不得找幾個冤大頭來宰宰。

  麼二里裝處子多次開苞的,長三里吃飛醋討要好處的,全都是為著錢罷了。

  但有錢又肯花的畢竟是少數,裴瑾顯然是其中之一,趙元珠很清楚,她要是抓不住,改明兒就該讓別人占便宜了,當然要使出渾身解數籠絡住這個客人。

  江和勸道:“要我說,元珠也還可以了,以後厭了換一個就是了,不然你這樣塌她台,她面子上也過不去,好歹她趙元珠洋場上還是有點名氣呢,咱們畢竟是來找樂子,不是來結仇的。”

  裴瑾沉吟半晌,笑道:“你說得有道理。”對他來說,找誰不是找,去哪兒過夜不是夜,趙元珠就趙元珠吧。

  他們正說這話,那頭趙蕊紅就進來了,口上說:“裴少爺,這件事論理我不該講,但好歹和元珠姐妹一場,今天這事兒成是不成,你好歹給個準話,要是看不上元珠,明明白白同她講就是了,還叫她死了這條心,省得為著你,生意也不想做了。”

  江和對裴瑾擠擠眼,故意幫腔道:“怪不得我說元珠瘦了呢,原來是害得相思病。”說罷,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來。

  裴瑾心裡也好笑,為著他生意都不想做了,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了,但凡是個男人,再不應就要惹人笑話了,他順驢下坡:“那我去看看她。”

  江和對他揮揮手:“明兒上午的事兒別忘了,約了十點。”

  “記得了,明朝會。”

  裴瑾到了趙元珠屋裡,她斜著身子,坐在床上嗚嗚哭,這哭聲時有時無,仿佛竭力忍耐,裴瑾看著看著笑了起來。

  有人用詩諷刺過jì女,“裝就幾般嬌羞態,做成一片假心腸。迎新送舊知多少,故落嬌羞淚兩行”,話麼,當然是實話,但逢場作戲也要力氣,錢能買來這些已經不錯,難道還要真心嗎?

  假戲假淚未嘗不是好事。

  他想著,輕輕笑:“別哭啦,妝都花了。”

  他就是這麼和趙元珠好上的,時間也不久,不過四五年,後來他因為生意去了美國,再回上海,已經是近十年後的事了。

  那個時候,上海已經大變樣了,他有事在身,也就沒有再去過長三,在法租界買了房子,暫時住下。

  然後,有一天在路邊,他的車差點撞到一個小女孩,他下車查看情況的時候,和女孩的母親照了個面。

  趙元珠一下子就把他給認出來了:“裴少爺?”

  “你是……?”

  “我是元珠。”趙元珠那時已經不做倌人很多年了,她三十多歲,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旗袍,“薈芳里怡月坊的趙元珠。”

  裴瑾想起來了:“噢,是你,孩子沒事吧?”

  “媽,我頭疼。”小女孩嗚嗚哭著,“我的頭好疼。”

  裴瑾學醫,哪裡不知道小姑娘是裝腔作勢,可見她們母女衣衫襤褸,十分可憐,也不忍心棄之不顧,便把請她們吃了頓飯。

  趙元珠很快在吃飯的間隙把自己的遭遇一一說來,她在長三賺夠了錢,便想著贖身不做了,和一個武生好上了,可誰知道對方好賭,很快把她的積蓄輸了個精光,然後和別的女人好上,拋棄了她們母女。

  沒有錢,又拖著一個女兒,趙元珠為了活命,只能去當野雞,可野雞能掙幾個錢,哪有當初在長三的風光,沒奈何,她就想把女兒賣到長三,好歹混口飯吃。

  裴瑾這才明白那女孩兒為什麼會突然闖到自己車前,就是不想被賣去jì院,這事他沒有遇見也就罷了,既然碰見了,怎麼也不忍心親眼看這個小女孩跳進火坑裡,便道:“相識一場,你暫且在我這裡住下吧,其他事,以後再說。”

  “真的嗎?”小女孩到底年紀小,聽見不用被賣,忍不住出言詢問。

  裴瑾笑了笑:“真的。”他對孩童十分友善,和顏悅色問,“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我叫巧兒。”

  ***

  柳巧儀慢慢講著,終於把這段記憶從裴瑾的腦海深處拉了出來:“現在,你總該記得我了吧。”

  裴瑾其實早就記不清趙元珠和巧兒長什麼模樣了,但他不動聲色:“說起來,是我救你們母女於水火,你不還我恩情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柳巧儀的臉皮微微抽動,她厲聲問:“你對她既然有情,為什麼又遲遲不肯給她一個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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