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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與薛適那些糾纏不清的恩怨,他都知曉,也親眼見到了。

  饒是如此,這般簪纓子弟仍願頂著忤逆高堂、永絕仕途的壓力欲在她和親前夕,

  救她於水火。

  她的心到底不是鐵塊做的,豈能不為之動容。

  踟躕半月,姜歲歡終是應了張擇端的約。

  二人一同前往東福寺合婚卜吉。

  卻意外撞見了同來求籤的李錦榮。

  現在的李錦榮早沒了當初的華盛排場。

  姜歲歡也是後來才知曉,李錦榮的生母劉皇后,不,現在應該叫端合太后,自被薛昌平與凌凡霜一案牽連倒台後,一直被錢淑妃以慢性劇毒耗蝕。

  先皇駕崩後不久,端合太后便也跟著去了。

  短短月余的功夫,李錦榮的太子親兄、父皇母后接連撒手人寰,自己又在五皇弟繼位後,被派去和親。

  說不為李錦榮唏噓是假的,姜歲歡連帶看著她的眼神中都多了幾分憐幽。

  原本和親擔子壓在自己身上時,姜歲歡幾乎日日都在感嘆命運的不公,咒罵著皇室子女的僥倖。

  可當和親的擔子真落在李錦榮處,她也沒生出幾分暢意。

  只有對造化弄人的喟嘆。

  脆聲擲地,張擇端抽到了跟中吉的簽子。

  姜歲歡低頭看了自己手中的上上籤,又朝李錦榮處瞟了瞟。

  李錦榮膝前已然散了四五根不太禎祥木籤,卻蹙著眉繼續搖動簽罐。

  那架勢,似是不搖出一根好簽便誓不罷休了。

  這做派,倒是一如既往地符合李錦榮的脾性。

  姜歲歡掩唇而笑,轉頭朝張擇端耳語了兩句。

  轉眼,整個佛堂只剩姜歲歡與李錦榮兩人。

  李錦榮自然沒察覺到這些小插曲,仍抱著簽罐搖得起勁。

  耳畔卻突然傳來一道珠喉婉轉之音,「錦榮公主,今日偶遇是你我有緣,我這跟簽便連著福祉一同惠渡於你吧。」

  李錦榮的視線隨著面前那隻捏著上上籤的白皙柔荑而上。

  隨後見到了一張她不太想見的臉。

  「謝過。」

  她毫不客氣地將吉簽接過,站起身來撣了撣裙擺。

  二人本就交情不深,李錦榮亦不覺自己同這個風光無兩的明珠縣主有什麼好虛與委蛇的,正欲旋身而去,卻似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過頭覷了姜歲歡一眼,道,「你不必可憐我,我李錦榮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尤其是你。」

  「前去遼契和親乃我自己的決定,沒有人迫我。」

  「……」

  姜歲歡面上一僵,連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靜默一瞬後,又補道,「錦榮公主,既前塵俱往,又何必選和親那條路。何不再替自己爭一次?」

  「或許他……心中也不是沒你……」

  他,說的自然是薛適。

  現在阻撓李錦榮與薛適結親的人都沒了,若是她真對薛適有意,大可以再爭一次。

  而不是將自己逼至和親那條斷崖之徑。

  姜歲歡字字懇切,說的也都是肺腑之言。

  但這話落到李錦榮耳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李錦榮別有深意地乜了她一眼,嗤笑不止,「我有時真想挖開你的腦袋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

  「他的心從未繫於我上。歷此劇變後,我也想明白了甚多,自不會再做自縛牢籠的事。」

  「至於你,這雙什麼都看不明白的眼招子長著有何用?不如挖了!」

  最後那句話,李錦榮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睇著她說完的。

  「……」

  「?」

  姜歲歡後怕地抖了兩抖,不明白她那突然噴薄而出的怒火緣何而來。

  李錦榮走後,姜歲歡在蒲團上坐了好久都沒想明白她最後那句話的意思。

  自己究竟是沒看明白什麼,才讓她那般肝氣如焚。

  不待姜歲歡想通,一個小沙彌捻著珠串跨過地柎而入,朝她行了個禮,「女施主,進來可安好?」

  記憶太過久遠,姜歲歡整整想了十息,才記起面前之人為誰,「你是……從前的替我解簽的那位小師傅?」

  小沙彌笑了,「善緣既結,福澤自臻,女施主進來過得可好?」

  姜歲歡跟著心中默念了兩遍「善緣」二字。

  當初東福寺腳下的意外搭救,將她與薛適二人綁入了一段孽緣之中。

  雖說中途艱難。

  但回過頭來想想,現下薛適給自己編好的終章,也確是配得上「善緣」二字了。

  可明明已經得了個最好的結局。

  心裡為何還是空落落的。

  「甚好。」

  她答得有些勉強。

  大約是不想被那小沙彌看穿腹中心事,姜歲歡幾乎落荒而逃。

  小沙彌不追,只朝她離去的背影深藏若虛道,「女施主慢行。莫憂於眼下困頓,後自有福澤臻身。」

  *

  姜歲歡在夜裡罕見的失眠了。

  明明已閉上眼在榻上靜躺了良久,腦中仍清明一片。

  白日裡在東福寺的場景若走馬燈般迭現,少女任命般睜了眼,於軟被間翻了個身。

  一定是因為明日張家人要到府中下聘,她今夜才會如此輾轉難眠。

  對,一定是因為這個。

  耳廓微動,姜歲歡靈敏地察覺到了屋內有衣料摩擦的「沙沙」聲。

  便差使道,「玉蘭……替我倒杯水來。」

  那處之人在聽到她的聲音後微頓片刻,隨後依照她的吩咐去八仙桌倒了杯水。

  紗幔微掀,布料滑動的聲響若新蠶齧葉。

  一杯帶著餘溫的白水遞了進來。

  「……」

  姜歲歡接過水後,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

  那人不是玉蘭。

  若是玉蘭的話,早就咋咋呼呼地說著好聽話哄她入睡了。

  隔著帳幔,姜歲歡看不真切外頭之人。

  只能順著心緒,做出了最有可能的猜測:

  「是你嗎?」

  「薛適,是你,對吧?」

  外面的人不說話,除了些許「窸窣」聲響,她什麼都聽不到。

  得不到回應,又聯想到前幾個月每日醒來後身上的點點紅痕,少女怒從中起,「既已打定了主意同我劃清界限,為何還要夜夜潛我府邸擾我清夢?前幾月朝我安神香內加重劑量的人,也是你吧。」

  她其實早想揪著薛適的襟口質問了。

  礙於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這口惡氣便就這樣憋了下來,一直憋到她快要出嫁了,憋到他自己找上門來,才有機會直抒怒意。

  呵斥結束,少女到底還是冷靜了下來。

  機會難得,既然他不想說,那便讓她一次說個痛快,「今日我去東福寺求籤時,遇到了錦榮公主,她臨走前說那番話讓我漏夜無眠……」

  二人註定不太對付,話至半途,還是被薛適打斷了。

  男人聲音很低,「最後一次了。」

  隔著紗帳,姜歲歡聽不真切,「什麼?」

  他嘆了口氣,徐徐道,「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來看你了。

  待你與他過完六禮,你我之間唯余義兄妹之名分矣。」

  「不過你大可放心,我不會以兄長的身份為難你二人。」

  「至於你說的錦榮公主和親一事,也不是我逼她,而是她自己向我求的。屆時會以錦榮公主和親途中不幸罹難為由,放她自由。」

  「……」

  姜歲歡怎麼都沒想到李錦榮的和親的真相竟是這般。

  怪不得她會跋扈依舊地同自己說不需要憐憫,怪不得她能氣焰猶存地同自己說無人逼迫,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姜歲歡已被真相驚到連原本要同薛適說什麼都忘了。

  見她不語,薛適又道,「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歡歡,我想知道,在你眼裡,我是否只有恣行無忌、橫行霸道這一種形貌可言?」

  男人嗓音似被砂紙磨過,姜歲歡能聽出他的疲憊。

  見她還是不答。

  薛適忽地輕笑一聲,破碎道,「罷了,都是我自作自受。」

  「……」

  紗帳內,少女抱膝而坐。

  她不是不想回答,而是被他猜中心中所想後,根本說不出話來。

  她只能,也只敢透過帳上的黑影看他。

  男人艱難地滾動了兩下喉結,啞著嗓子乞求,「我能不能,最後再看你一眼?」

  「一眼就好。」

  男人帶著薄繭的指腹已侵上紗帳,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見到那張心心念念的臉。

  卻終是在無聲的靜默中僵住,蜷著指尖落下。

  他無奈輕哂,「也罷。」

  「你往後,都好好的。」

  薛適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轉的身。

  原來失去魂魄之人,也是會呼吸,會行步的。

  短短三丈便能踏出房門的距離,為何會這麼長,長到他就要堅持不住,踉蹌倒地了。<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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