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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不盡,勿動念……

  「拜見大師。」

  夏衍不懂佛家禮數,但照記憶中的規矩作揖,誰知一拜未完,老和尚便喚他過去。

  「大師,他。」

  「他會沒事的,」老和尚知道夏衍想問什麼,看了眼裡屋,「這孩子老衲一定救,禁香寒霜露不止傳聞,不過公子,你可知一用此物,他日後將面對什麼?」

  誠然,夏衍不知道。

  花白的鬍鬚悵然搖曳,老和尚繼續道:「寒霜露凝天山歲寒雨露,成霜百年,吸食亡者氣息,是極陰的毒藥,此物萃毒至深,催化氣血再流通,用過此香,雖能延年,但使用者終生寒氣附體,小病成疾、極易發作,且血與常人有異,對他來說,終是痛苦一輩子。」

  「那至少,他還活著,」夏衍面不改色,屈膝下跪,一頭磕下,「請大師留他一命,他是我最重要的人,無他,此後半生,毫無意義。」

  那一刻,他承認自己的自私。

  就算滿身痛苦,就算邱茗落下一身病根,他也要留,留在這世間,而不是拋下一人,獨守空牆,不問日月年歲,熬過漫長的一生,在忘川河畔與之相會。

  值得嗎?得一身病痛,舊疾難愈,再帶一身傷,殘魂一樣徘徊,他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身份,甚至連作為許卿言的過往也不能提及。

  但是,值得。

  為一絲執念,也為曾經許下的諾言。

  「都是孽啊……」老和尚長嘆一聲,指了裡屋,「去看他吧,老衲已盡力,能不能醒,全憑造化。」

  夏衍推開屋門,空鏡正把冰塊一樣的物體放碗中融化成水,而後小心翼翼倒進竹筒,竹筒細長,只有半寸大小的口徑,頭一端連著熱水盆,中間高吊木架上,另一端接入邱茗手腕處的血管。

  晶瑩剔透的液體,似朝暮露珠滑落,融於血,仙氣一樣輸入身體。夏衍剛靠近,赫然發現邱茗另一隻手腕上割開一道巨大的口子,隨那頭寒霜露匯入,這邊血一滴一滴流下。

  夏衍心頭擰了下,伸出手,突然。

  「別碰他,」空鏡看出他的意圖當即制止,隔著遮臉面紗說,「血全換一遍才有效,你現在碰他,污血排不淨,我這一宿就白忙活了。」

  以血換血,寒霜露救人,居然是這樣的醫理。

  床上人沒有反應,睡著了一樣,夏衍守在床邊,看著邱茗的臉,想起一件事。

  「空鏡。」

  對方不理人,低頭專注自己的動作,象徵性嗯了聲。

  「他第一次來菩提寺,就用過寒霜露吧。」

  沒人比他更清楚邱茗的身子如何,常年體溫冰涼,體弱多病,畏寒,血液奇異,同般若大師所說一一對應。

  空氣凝結,空鏡頓住怔了片刻,擰毛巾擦拭邱茗臉,神色晃動,仿佛回到從前,未正面回答。

  又是雪天,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十二年前,般若大師下山採藥,發現蜷縮在灌木下凍僵的小孩,已經沒了呼吸。

  「用過寒霜露的人,血液變化,才能製得千秋雪,是這樣嗎。」

  「用過如何,沒用過又如何,」空鏡收拾完器具,端盆準備走,擦身之際,不屑地瞥了眼,「知道就待人好點,日後再讓我聞到你身上千秋雪的味道,我立馬帶他回寺,你小子這輩子也別想見他,聽清楚沒!」

  雪停了,星斗變換,月夜一覽無餘,山頂寺廟與塵世格格不入。

  一夜孤燈,夏衍守了很久,握住對方的手,一如既往的涼,食指尖外緣有處繭子,那是邱茗長期搓香留下的,他有時會趁人熟睡玩弄一番,之後被邱茗埋怨,說繭子掉了搓香會燙手。雙唇碰上,吻了冰面。

  躲過朝堂紛爭,逃過追殺,在這與世隔絕的寺廟中,難得一份安穩。他們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洪流,背離,捨棄,反抗,心死,一切是那樣沉重。

  「很累吧,」他圈起邱茗的頭髮嗅了嗅,「累了就多睡會,我陪你,不過睡夠了一定要醒,好嗎?」

  床上人不回答,邱茗的臉色和剛送進來時別無二致,蒼白中甚至帶了蠟色,除了有規律的呼吸和細微的脈搏外,毫無活人的樣子。

  他的心歷經蹂躪後滴著血,沉聲哀求。

  「月落,別任性了。」

  你不是,最不喜歡雪天嗎。

  沒有你的日子,我都不敢想……

  天邊泛白,空念敲了敲門,沒人應,於是躡手躡腳推開,伸腦袋偷看,夏衍趴床邊睡著了,噗嗤一笑,端盤子擱置桌上,添手指,順走了碗裡的一個饅頭。

  邱茗一直沒醒,就這樣睡了半月。夏衍一天天數著日子,耐心地給傷口換藥,用過寒霜露後,邱茗的傷好得非常慢,癒合稍有不慎又破開。般若大師說,別無他法,未避免感染只能不停換藥。

  期間,他收到宋子期寄來的信,信上說竹簡之受了重傷,幸好容風及時趕到,救治後撿回一條命。談及上京局勢,顏紀橋查案落實,但明里暗裡得罪了不少人,估計會被貶官發配去地方任職。

  信最後問了邱茗的情況,不過囑咐他們不要回,夏衍看了眼身旁人,沒有猶豫,將信紙扔入火盆。

  戕烏啄了他的耳垂,夏衍輕笑逗弄毛茸的肚子,「辛苦了,這幾日多陪他吧,記得別出山。」

  阿松熟練地飛落床鋪,在邱茗脖頸旁尋了個舒服的地方臥下,蹭了人的臉,嗚叫一聲。

  月落,你還要睡多久……

  夢很長,江陵河畔水聲潺潺,身體很暖。

  邱茗看向自己的雙手,沒有陳年舊繭,沒有刺鼻的血腥味,稚嫩如蔥鬱,周圍陽光燦爛,飛花遍地,無數艷粉的花瓣落了滿身。

  「卿言?」

  一恍回眸,豆蔻年華的少女,杏仁大的眼睛閃爍,笑著走向他。

  六公主?不對,眉心桃花花鈿,粉嫩的唇瓣,眼角有明顯的淚痣,是。

  姐姐?

  「二小姐,你在這兒做什麼?」

  邱茗一驚,看見更多人,沈繁提劍奔來,蹲下身,颳了他的鼻樑,笑道。

  「別亂跑,當心找不到家哭鼻子。」

  「先生呢?」

  邱茗怔忡環顧四周,不見蒲系的影子,沈繁聞言眼神暗淡了幾分,摸了他的腦袋,用力抓了頭髮。

  「他還沒到時間,你怎麼先來了。」

  「我不知道……」

  邱茗低下頭,不太習慣自己小孩的模樣。

  他死了嗎?為什麼能看見已故之人。夏衍去哪了?他該留在這嗎?

  忽然,遠處一亮,熟悉的身影靠近,容貌越來越清晰,他的母親笑容溫婉,父親身披戰甲,高大不失威嚴。

  暖意瞬間流過心臟,他欣喜邁開腳步,忽然一頓。

  他是內衛啊……史書上多一筆都嫌髒,千人怒罵,萬人唾棄,見不得光的人,不配在這裡。

  「想什麼呢,」沈繁拍了他,低聲道,「二小姐,您不在行書院,快去吧。」

  「卿言,過來。」父親向他招手。

  「卿言,」母親張開雙臂,眼含熱淚,「來,到娘這裡來。」

  「爹……娘……」

  想了十二年,困了十二年,那是他思念的父母啊。

  孩童的他撲入母親懷抱,淚如雨下,溫暖的手撫摸他,一如當年的江陵河畔,那個被暗藏回憶的家中。

  「爹,娘,對不起,對不起……」

  當不了邱月落,也回不到許卿言。

  他不停地道歉,人間的他染了一身污泥,不得好死,他害怕,害怕在地獄中永世不得超,害怕再也見不到家人,害怕一人面對黑暗。

  「卿言,你來的不是時候,」母親的聲音溫柔,揉過髮絲,「回去吧,我們很好,讓你擔心了。」

  「我不回去……娘,別丟下我,我不想一個人。」

  「孩子,你沒有一個人……」

  手中的溫熱逐漸散去,江州雨水的味道變得冰冷。

  星光散落,從指間溜走,怎麼捧也捧不住,環繞他的家人螢火般消逝。父親背去身,沈繁笑著和他揮手,母親的聲音還留在耳畔。

  「人間很好,你替我們去看看。」

  不要……別丟下我。

  爹,娘,你們別走……

  我不要一個人。

  撕心裂肺的哭喊沒有回音,黑夜來襲,霜雪遍地,大雪驟然落下,曾經一切美好霎那間化作烏有。

  荒丘,亂葬崗,破損的墓碑,野草淒皚,冰雪寒冷入骨,他渾身顫慄,艱難爬起身,赤腳走在雪中,找不到出路。

  「月落。」

  誰?

  有人在背後喊他。邱茗很怕,沒停下腳步,茫然地在雪裡徘徊。

  沒有月亮的夜晚,四周漆黑一片,啪嗒一聲,腳下踩到堅硬的物體,他退了兩步,卻看見血淋淋的屍骸。

  轉眼間,長大的他舉起刀刃,毫不留情割開一人的喉嚨,扔到腳邊,冷冷看向他。

  季忠的屍體,面目猙獰、冤死的朝臣,再低頭,斷血刃刺在手掌中,寒光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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