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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個問題多少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宋見風想,他和梅戎青的關係,大約沒有熟到能聊這種話題的程度。

  可在走近之後,他看清了她罕見地泛著紅腫的眼眶,也看清那雙見過更多雪雨風霜,積滿歲月印痕的眼睛。

  於是很奇怪地,宋見風咽下了那些原本輕鬆隨意的場面話。

  狹長的桃花眼難得顯出幾分靜穆:「不止是朋友,他救過我的命。」

  瞬息之間,梅戎青就領會了他的意思。

  道德啊。

  多麼通俗易懂的答案。

  愛上救命恩人的戀人,是難以逾越的道德枷鎖。

  愛上一個比自己小很多歲的孩子,更是不可僭越的天塹。

  可她還是不夠明白。

  所以她說:「你明明不是會受道德束縛的性格。」

  她還說:「你一點都不喜歡這個世界,你連死都不怕,怎麼會怕別人的眼光?」

  宋見風聽得滿心愕然。

  他又一次想,他們分明不算相熟,恐怕連朋友都稱不上。

  他這樣想著,任由空氣沉默了很久,才找回自己忽然有些喑啞的聲音。

  「蘭又嘉愛的人不是我,況且他現在生了病,不該把精力浪費在這些事上。」

  而這仍不是梅戎青想要的那個答案。

  她緊緊盯著他,幾乎咄咄逼人地問:「如果他沒有生病,如果他愛上了你呢?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會跟他在一起的,你甚至根本不會讓他知道你的心情——對不對?」

  宋見風下意識想要說不對。

  可今夏的黃昏那樣濃烈,竟濃烈得像有雪花漫天紛飛,令他啞口無言。

  在這片凝固的靜默里,梅戎青看出了他的答案,執著地問:「為什麼?」

  宋見風看著虛空中片片紛飛的雪花,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時值冬季的遙遠大陸。

  他伸手推開了機場的玻璃門,漫捲而來的雪花在頃刻間飄滿了蘭又嘉的圍巾、衣角、發梢……

  也飄進了那雙瀲灩如夢的眼睛。

  那是一雙這個世界上最純淨,也最明媚的眼睛。

  正為潔白無瑕的雪花,流露出純然的歡欣。

  這世上美麗的事物不多。

  真的不多。

  他恰好見過最美的那一樣。

  過了很久,怔然失神的男人終於開口:「因為……他是蘭又嘉。」

  「如果他愛一個人,會愛得很純粹,沒有一絲雜質,不理會任何與愛無關的事。」

  「可其他人不同,他們不相信純粹,更關心所有愛以外的東西。」

  「我不怕別人怎麼看我,但會怕他聽見那些聲音……這些聲音永遠也不會停止。」

  「總有一天,他會覺得傷心。」

  那雙純淨、明媚的眼睛,會一點點染上灰濛濛的陰霾,再也不能復原。

  想到這種可能,一貫清朗的嗓音變得分外艱澀。

  他忽然說不出話來了,聲音漸漸收止。

  最終只說:「……我來得太晚。」

  所以,他只能走到這裡。

  這就是全部的答案。

  得到答案的梅戎青,恍惚間,看見那道浮光掠影遠去了。

  指間燃盡的菸灰飄然落了地,被再度滑落的淚水砸入塵泥。

  她看著那道自始至終沒有上樓走進病房的背影,忍不住開口:「宋見風,你有沒有想過,未來有一天會後悔?」

  「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會不會也變成瘋子?」

  男人的腳步微微一頓,但並沒有回頭。

  也沒再回答。

  他並不能完全聽懂此刻梅戎青的喃喃低語。

  他想,儘管梅戎青喊了他的名字,卻不像是在同他說話。

  就像剛才她的眼睛雖然盯著他,卻仿佛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她在看誰?

  宋見風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逐漸沉落的夕陽下,頎長清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潮中,了無痕跡。

  仿佛從沒來過。

  暮色越來越濃,初次接受標準劑量化療的病人體力不支,陷入昏厥狀態,只能提前結束治療,被家屬動作輕緩地抱回了病房。

  兩道身影交疊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長的倒影。

  在他們離開後,走廊上響起一道極重的關門聲。

  關門之後,陸醫生再也按捺不住積蓄整日的怒火:「程其勛,你是不是真的瘋了?!」

  從程其勛找上門來的那天起,陸醫生一直以為,他是來為那位關係特殊的病人尋找治療方案的,即使在此期間不同尋常地私下動用了許多尖端醫療設備——看在有大筆資金注入,與確有醫療需求的份上,整個實驗室的人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今天早晨,看見那份令人難以置信的診斷單之前,誰也想不到,會有人瘋狂至此。

  面對醫生的憤怒,輸了一天液的病人倒很平靜。

  他平靜地說:「這個方案的痛感超過了蘭又嘉的承受能力,下次化療前,要稀釋藥物濃度,至少要再加150毫升的……」

  陸醫生失控地打斷了他的話:「別再提蘭又嘉了!程其勛,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不要命了嗎?!」

  聞言,面色依舊蒼白的男人反倒笑了:「我知道。但不管個體要面對什麼結果,總體都是在為醫療技術的進步做貢獻,不是嗎?」

  他笑著,語調平和地複述了陸醫生曾說過的話。

  又溫聲問:「還是說,你想要放棄研究這份資料?」

  ——包括陸醫生在內的整個實驗室都不知道,在動用那些醫療設備之前,程其勛還另外找人注射了病毒細胞,病毒誘發的炎症在種種儀器催化下,以驚人的速度轉化為癌,這一切變化都有記錄可查,竟成了罕見珍貴的醫學資料。

  而今天早晨,程其勛將那份肝癌四期的診斷單拿給他,用一如往常的溫潤聲音告訴他,自己也要接受和蘭又嘉所用方案相近的化學藥物注射,並且要他做到對蘭又嘉守口如瓶,不露端倪。

  那時的陸醫生驚駭到啞口無言,此刻亦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番幾乎不像是要挾的要挾。

  因為受害的人,唯有自身而已。

  良久,陸醫生頹然坐下,想起此前遠去的斜長身影,喃喃道:「我不明白……你明知道他身邊還有另一個人,又根本不打算告訴他你做了什麼,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你究竟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程哥,你做這一切,到底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

  程其勛想,若是放在今天之前,他有許多鄭重其事的理由可以說。

  為了修正錯誤——三個月前,他無意中答錯了一個關乎生與死的問題,將深愛的人引向貽誤病情的岔路。

  為了重新選擇——四年前,他有意用並不存在的婚姻做藉口,在剛滿十八歲的少年迫不及待要將告白說出口之前,先一步拒絕了那份早就昭然若揭的愛意,從此擦肩而過,天各一方。

  可在今天見到蘭又嘉之後,在親眼看見他分明有昔日戀人的陪伴,卻依舊一言不發地忍著疼痛之後。

  一切曾促使他走到這一步的理由,都在剎那間煙消雲散。

  在那一刻,程其勛只是恍然地想,這道身影看起來那麼孤單。

  二十二歲的蘭又嘉孤零零地坐在人群里,有一雙安靜、悲傷的眼睛。

  和十二歲時剛剛失去父母的那個孩子,一模一樣。

  因為沒有人能真正理解他此刻承受的痛苦。

  失去至親是痛的,追悔莫及是痛的。

  面對死亡是痛的,忍受治療也是痛的。

  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更是痛的。

  幸好,十年後的這一天,他們不再是醫生和患者,不再是大人和孩子,不再隔著可望不可及的萬水千山。

  他不再遺憾自己出現得是早還是晚,不再懊悔曾經想做卻沒有做的事,也不再懷有希望對方快樂和幸福的妄念……他不再去想那些已過去的、與未發生的一切。

  一切煙消雲散,只剩現在。

  從現在開始,無論剩下的路還有多遠,一路走下去有多疼,他都能真真正正地和嘉嘉站在一起,陪他走完。

  這就是程其勛此刻唯一想做的事。

  原來,他最怕他孤單。

  第94章

  夜晚悄然降臨。

  今天的治療已經結束, 整層樓漸漸安靜下來。

  走廊盡頭的病房裡,只留著一盞很暗的燈。

  床上的病人眼眸緊閉,仍陷在體力耗盡後的昏沉狀態里, 對外界的刺激無知無覺。

  坐在床畔的男人替他冷敷的同時, 視線始終落在他面孔上,不敢移開。

  借著那盞朦朧的暗燈,能看見蒼白失色的憔悴臉龐,和微微顫動的眼睫,幅度尚算安謐。

  或許是已經睡著了。

  傅呈鈞這樣想著, 動作很輕地收起冰袋, 目光仔細地審視著那條愈發瘦弱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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