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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揚說:「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出國旅遊過,因為沒有認識的朋友在國外,就覺得出去了也沒什麼好玩的,你是我第一個要出國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到時候來找你玩。」

  今年剛讀完大一的年輕男生面龐青澀,話語裡透著努力組織措辭的傻氣,有些語無倫次,可格外認真。

  「當然,你是出去治病,我知道的,肯定不能天天帶我到處逛,但你可以給我介紹一下那裡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對了,我也很想見見你的爸爸媽媽,他們一定是特別厲害的人,畢竟有百億家產,而且你這麼好,他們肯定也很好,應該會請我吃頓飯吧?我想吃本地風味的豪華大餐。」

  他語氣輕鬆地開著玩笑,眼睛彎成了開朗的弧線,卻盛著惶然閃爍的光。

  似乎仍有許多聽來正當的理由要講,可嘴唇開了又闔,輕輕顫抖著,最後只抖出倉皇又小心的一句:「……總之,以後我能來看你的吧?」

  尋常的問句落入空氣,在嘈雜熱鬧的機場裡一點也不出奇。

  卻令聽的人面色怔然,久久失語。

  蘭又嘉從來沒想過會聽到這樣的問題。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於是他也像前一瞬的孟揚那樣,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用一片混亂的腦袋組織著措辭。

  他想轉移話題似的反問:你都不知道是哪個國家,就想去那裡玩?這麼草率。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國外,究竟是哪。

  他想發自內心地感嘆和暢想:你以後一定能成為很優秀的演員。

  ——因為真正優秀的演員,總是對生活和他人有著很細膩敏銳的感知能力。

  他想露出一個若無其事的輕快笑容:當然可以,到時候我讓爸媽帶你好好逛一逛。

  ……

  瞬息之間,蘭又嘉想了許多,卻沒有一句能真的說出口。

  答案卡了殼,身體內部驟然泛開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

  日漸熟悉的,直到生命盡頭都再也不會離開他的,劇烈疼痛。

  明明在出門之前,他才吃了好幾顆止痛藥的……

  說不出話的青年,臉色驀然間透出幾分蒼白。

  正目不轉睛看著他,忐忑等待著答案的好友霎時慌了神:「嘉嘉!你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過分纖瘦的指尖本能地攥緊了手中那瓶才喝了一口的飲料,冰鎮的溫度鮮明地烙過指尖,也給他帶來了一個足夠暫時將人支開的藉口。

  「肚子突然有點疼。」蘭又嘉低下了頭,聲音有些顫抖,「可能是因為喝了冰水……你能幫我去買杯熱飲嗎?喝點熱的會舒服很多。」

  「熱飲?我現在去買!」

  孟揚瞬間忘了先前的對話,匆匆起身:「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買常溫的,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話沒說完,滿臉焦急的年輕男生已經大步往外跑去,期間不時回頭張望,像是怕他狀況更糟。

  所以,一直等這道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里,被人群和建築完全遮住,蘭又嘉才敢眨動早已酸澀難忍的眼。

  閉眼的瞬間,透明的淚水倏然滾落,打濕了手背。

  不是因為此刻正在身體內部攪動的癌痛。

  他幾乎已經快要習慣這種時不時發作的陣痛了,不會再為它掉眼淚。

  大約是因為孟揚的那些話。

  ——總之,以後我能來看你的吧?

  他想有那一天的。

  他想陪好朋友在異國遊玩,讓很好的父母帶他們吃一頓豪華大餐。

  他也想看見孟揚實現夢想,成為最好的演員,閃閃發光的那一天。

  他還想繼續看見聞野畫的一幅幅速寫肖像,畫裡是每一天的他……一個又一個的明天。

  可是他沒有那一天了。

  他沒有以後了。

  滾燙的淚水接連不斷地溢出眼眶,孤零零坐在原地的人想到隨時可能回來的戀人、好友,只能急匆匆地抬手去擦眼淚。

  可蘭又嘉擦拭得越用力,面頰卻越潮濕,好像怎麼也擦不完。

  他愈發低下腦袋,胡亂抹淚的同時,惶然地掃視著四周,生怕他們已經折返,生怕這份狼狽被察覺……

  直到視野里驀地出現了一抹乾淨柔軟的白。

  是一張潔白的手帕紙,被男人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握著,遞到了他面前。

  與此同時,頭頂傳來一道不算陌生的聲音。

  「迷路了?」那人輕聲問,「還是身體不舒服?」

  蘭又嘉一時怔住,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向上望去。

  於是,他很快撞進了一雙熟悉的桃花眼,不見往日的恣意輕佻,此刻正盛著坦然直白的關心。

  男人穿一身休閒的風衣,肩上挎著相機包,手邊停著一個行李箱,顯然是要搭乘航班出行。

  見他呆呆地望來,似乎驚得連眼淚都忘了掉,細看臉色也不算太糟,對方多少放心了些,薄唇微揚,又道:「要我帶你去衛生間嗎?就算這次不是反胃,洗把臉也會清爽一點。」

  寥寥幾句,令時間仿佛倒流回兩個月之前。

  在那個霓虹燈光迷離閃爍的會所走廊,一場意料之外的偶然相遇。

  蘭又嘉總算反應過來,下意識道:「你不是已經去非洲了嗎,宋——」

  在他再次叫出那個生疏至極的稱呼之前,男人早有預料地打斷:「等等,蘭又嘉。」

  「公平一點,你也叫我全名,行嗎?」

  他是笑著的。

  目光溫柔又落拓。

  不知怎麼,蘭又嘉看著這樣的他,好像真的做不到再拒絕。

  所以在極短暫的停頓之後,他輕聲應下:「……宋見風。」

  頭一回這樣稱呼他時,滿臉是淚的人似乎也笑了,仍舊哽咽的嗓音里有一抹很柔和的輕盈。

  即使只是轉瞬即逝、近乎幻覺的一霎。

  他終於不再冷冰冰地喊他宋先生。

  宋見風竟有些恍惚地想,足夠了。

  這大概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儘管,他總是同蘭又嘉意外邂逅。

  他們總是在這座人潮洶湧、奔流不息的偌大城市裡,一次又一次萍水相逢、不期而遇……

  就像命中注定一樣。

  第80章

  機場忙碌不休, 行色匆匆的浮光掠影里,這一處風景始終靜謐。

  坐在長椅上的青年聲線還有些不穩,殘留著哭過的沙啞, 卻沒有刻意避開眼前人的視線, 接過了對方遞來的紙巾:「謝謝。」

  男人同他保持著一種很有分寸感的距離,不遠不近,目光靜靜地掠過旁邊椅子上不算陌生的速寫本,和那張哭得有些泛紅的脆弱臉龐。

  沒有問本該身在劇組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機場,也沒有問他為什麼哭。

  而是回答了他先前的問題:「本來是要去的, 可惜角馬大遷徙已經結束了。」

  此刻心緒複雜, 又正匆忙擦著眼淚的青年聽得有點茫然,發出一聲微微上揚的鼻音:「……嗯?」

  男人就笑了,耐心解釋道:「沒去非洲的原因, 你剛才不是問了我麼?」

  自那個美夢一般的雨天之後, 他就離開了劇組,沒有再見過蘭又嘉,只讓妹妹代為轉達過歉意, 也隨口提過他的去向,是遙遠得不會再打擾到任何人的非洲。

  ——他知道蘭又嘉一直不太願意見到自己,因而自覺消失,勉強算是為那天的衝動之舉做些彌補。

  直到剛才,他推著行李箱匆匆穿過人山人海,去趕一趟已經催促登機的航班, 一晃眼, 竟看見了那道總能令周遭萬物都黯然失色的身影,腳步霎時頓住,甚至疑心自己出現了幻覺。

  再定睛望去, 就看見蘭又嘉在哭。

  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孤零零地哭著,抬手胡亂地擦著眼淚。

  於是,他陡然停滯的腳步,又有了近乎本能的去向。

  蘭又嘉反應過來,輕輕點了點頭,下意識問:「角馬?」

  話音里是未加思索的好奇。

  就像上次偶遇那天,看見他手臂上纏繞的層層繃帶後,隨口問那是不是被大象甩到時一樣。

  想起那日的宋見風唇角微揚,聲音很和煦:「角馬是一種牛,長了一對彎彎的牛角。」

  話音落地,那雙圓潤柔和的杏眼頓時划過一縷茫然:「那為什麼要叫——」

  「因為它的身子像馬。」宋見風接過他的話,「而且……」

  拉長的尾音成功地令原本垂著腦袋的人抬起了頭。

  宋見風因而清晰地看見了濕潤眼眸里倒映出的自己。

  也聽見自己聲音里隱隱流動的笑意:「我猜,是因為這個名字更能吸引我這樣的膚淺觀光客。」

  「它還有個名字叫牛羚,牛羚大遷徙,聽起來就不如角馬大遷徙那麼神秘壯觀,似乎不值得飛越一萬公里專程去看了,是吧?」

  認真聽著的青年眨了眨眼,仿佛也流露出一點認同的笑意,輕輕點頭:「嗯。」

  他又被轉移了注意力,淚水徹底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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