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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出、聲。

  所以, 真的沒人敢亂出聲。

  同他相熟的孟揚,原本是咋咋呼呼跑過來的:「嘉嘉,準備開機了——」

  也在對上他驟然皺起的銳利濃眉時,瞬間收了聲,本能地想道歉。

  接著又想起來道歉也得出聲,只好慌忙憋了回去。

  他的喊聲戛然而止, 而窩在摺疊椅里的青年絲毫未覺, 仍保持著閉眸休憩的狀態,身上蓋著別人為他細心掖好的毯子。

  孟揚低頭看到他安安靜靜的模樣,心頭驀地一跳, 頓時壓低了聲音,極小聲地問在場的另一個人:「聞哥,嘉嘉睡著了嗎?」

  「嗯,睡著了。」聞野拽著他往旁邊走了幾步,聲音同樣壓得很低,「應該是上午出去玩得累了,下午拍戲又耗精神,我看他今天很累。」

  孟揚聽完,目光在過分安靜的蘭又嘉身上反覆逡巡著,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確認道:「……你確定是睡著了嗎?」

  這話問得很怪,聞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我剛試著叫過他,整個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不肯起來,很快又睡過去了。」

  ——那就應該真的是睡著了。

  孟揚莫名鬆了口氣,對上聞野疑惑的眼神,撓著腦袋乾笑兩聲,到底沒再往下說。

  其實上午出去兜風吃飯那一趟,應該算不上累,因為嘉嘉這次主動說不想騎摩託了,全程都安安分分地待在聞哥的后座上。

  下午的戲也不算很費神,因為梅導考慮到他昨天身體不舒服,今天可能還沒恢復好,安排的不是謝雪的重場戲,拍得也都很順利。

  可嘉嘉卻在黃昏前短暫的休息時間裡,睡著了。

  進組近一個月以來,這是孟揚第一次看見他在這種時候睡著。

  相比那些會爭分奪秒在休息時間補覺的職業演員,嘉嘉大約還沒練就這種隨時入睡的技能,總是說自己不困,最多就是被他和聞哥勒令要閉目養神,一般不用旁人喊,聽到腳步聲就起來了。

  ……哪怕是跟普通人比起來,嘉嘉的覺好像都算是偏少的。

  因為孟揚有時候半夜想起什麼,給他發消息,經常能收到很及時的回覆。

  但這一刻的他,卻一反常態地睡得很沉。

  沉得讓人不忍心叫醒,同時又心生幾分惘然的憂慮。

  孟揚幾乎有些理不清自己的思緒,恍惚間想起過來的原因,才踟躕道:「可是馬上要開機了,整個劇組都等著……怎麼辦聞哥,要再試試看叫醒嘉嘉嗎?」

  聞野顯然已經比他更先想到這一點,面色很平常。

  也比他更早有了答案。

  「你在這兒守著。」他仍然維持著不會擾人清夢的音量,低聲道,「我去跟導演說。」

  片刻後,旁人不敢靠近的大型監視器旁,向來冷冽的女導演沒什麼表情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你是說,蘭又嘉睡著了,你不想吵醒他,所以他拍不了下面這場戲?」

  她的語氣尚算平靜,然而正是這份與往日迥異的平靜,更顯得嚇人。

  可面前這個小她一半歲數的年輕男生,竟沒有半分畏懼。

  「他平時睡眠很差,難得睡這麼沉的覺。」聞野說,「如果直接把他叫醒,狀態可能也不會太好,我覺得他今天看起來很累,就攔住了孟揚叫他。」

  「而且我看過下一場戲的劇本,他的鏡頭不多,大多是單人的,應該可以晚點再單獨補吧?休息好了拍攝效率也更高。」

  梅戎青面無表情地聽他說完了種種理由。

  聽他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是他自作主張讓蘭又嘉睡覺,還阻攔助理叫醒對方。

  良久,就在聞野以為這位性格嚴苛、最憎惡拖延怠工的大導演要劈頭蓋臉罵他一頓的時候,卻見到她驀地笑了。

  她笑著搖了搖頭,說:「你是不是覺得,就算沒能說服我,能跟我胡攪蠻纏多耗一會兒也是好的?起碼能讓蘭又嘉多睡會兒?」

  「……」聞野沒料到自己的二手準備這麼快就被看穿,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索性坦然地點點頭,「他真的睡得很香,誰都會不忍心叫醒他的,你要去看一眼嗎?」

  說完,又頗為認真地補充道:「但是腳步要輕一點,別吵醒他。」

  這話令梅戎青在短暫怔忡之後,再一次笑了出來。

  她難得這樣笑,仿佛整個人都是親和暢快的,目光頭一回無比認真地打量著這個臨時加入美術組的大學生,忍俊不禁道:「我總算是知道蘭又嘉為什麼會喜歡你了。」

  蘭又嘉活得很純粹,也渴望著一份與自己相似的純粹。

  她亦然。

  所以,她分外欣賞喜愛蘭又嘉,隨著時間流逝,愈發捨不得見到他的凋亡。

  所以,即使快要走到生命盡頭,蘭又嘉依然選擇勇敢地坦陳了那份對眼前人的喜歡。

  可笑過之後,這雙見過更多雨雪風霜,積滿歲月印痕的眼睛,卻顯出幾分難以言喻的感傷。

  「聞野。」她也是頭一回這樣認真正經地叫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問他,「你能不能讓蘭又嘉更喜歡你一點?」

  聞野茫然困惑地看著她,明顯在疑心自己的耳朵是否正常工作:「……什麼?」

  而梅戎青並沒有再重複一遍那句話了。

  她抬頭瞥了眼遠處沉落的夕陽,出神似地說:「今天很曬,不過黃昏也足夠美,對吧?」

  這個世界總是混亂、糟糕,一片倉皇。

  可仍有純粹的美麗值得期盼,或是留戀。

  她捨不得蘭又嘉。

  蘭又嘉會不會也捨不得聞野?

  「我知道他身體不太好,尤其是這幾天,所以不會逼他強撐著工作的,放心守著他睡覺吧。」

  近來相當看重拍攝進度的導演以眼神揮退了想湊上來催促開機的副導,以一種罕見的,稱得上異樣的溫和語氣,極為耐心地對面前的年輕人說著話。

  「而且,坦白說,我不知道我是否在無意中給你們倆的關係製造過障礙——我曾經跟蘭又嘉說過,劇組裡的短期關係很常見,荷爾蒙來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勸他不用太在乎一段感情的未來,也別太用心,盡興就好。」

  「現在回想起來,這話說得有些不負責任,如果你們的感情因此被天然地框定在了短期的範圍內,那我可能真的得對你說聲抱歉。」

  她依然不知道這世界上究竟還有什麼東西能留住蘭又嘉。

  但她始終不想放棄,不想接受這種鐘聲將近的失去。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試一試。

  哪怕做錯了,也比不做要好。

  眼睜睜看著生命的沙漏點滴流逝,昏迷、嗜睡的晚期症狀逐漸出現,種種悔意實在如烈火灼心。

  梅戎青後悔自己最初的傲慢冷酷,但並不後悔這一刻的蓄意多言。

  至少,尚未後悔。

  ——因為她始終沒有違背對蘭又嘉的承諾,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患癌的事,沒有替他索取任何人的同情憐憫。

  她只是展露出了足夠多的異樣,多到足以讓一個愛著蘭又嘉的人心生疑慮的異樣。

  若愛人真能順著異樣摸索到真相,那也是出於愛的發現,並非被她告知。

  若愛人發現不了,或仍然留不住他……

  那就當做是命運吧,難以逃脫的命運。

  寫過許多個精彩劇本的導演定定注視著眼前神色複雜的年輕人,臉上露出一個帶著嘆息的淡淡笑容。

  她最後說:「他值得好好睡一覺,也值得一段更鄭重、更濃郁的感情,是不是?」

  她沒有等待聞野的回答,便轉身走向了等待著開機的人群。

  徒留身後的年輕人,漆黑明亮的眸光漸漸變得深重難辨。

  ……梅戎青為什麼忽然跟他說這些話?

  緊接著,他的目光下意識就望向了安靜角落裡那道沉眠的身影。

  這一日的夕陽格外絢爛。

  映得那張昳麗面孔不見絲毫蒼白顏色,有種被黃昏浸染的靜美。

  在短暫的休息時間裡,蘭又嘉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他不僅悄然入睡,還做了一個昏黃色的夢。

  夢裡是萬物荒蕪的冬季,赤金夕陽籠罩著黃褐色的遼闊原野。

  滿身斑點的野豹動作矯健地飛躍過波光粼粼的水泊,灰濛濛的大象成群結隊地遷徙過草原,非洲的天空中飄起了潔白的雪。

  蘭又嘉伸出手,卻觸不可及,原來雪花在更遙遠的前方。

  他想要向前走近,真正看清那片極美的雪,卻被一個褐發碧眼的外國人攔下。

  那人語速極快地說了些什麼,聽上去嘰里咕嚕的,他只能聽懂最開始的那一聲"Bonjour!",是你好的意思。

  這個人在說法語。

  他不會法語,只能聽懂最常用的一些詞語:Bonjour你好,Au revoir再見,Merci謝謝……Clément克萊蒙。

  可這些詞語沒辦法幫他傳遞想說的話。

  無措之餘,他只好用中文懇求對方:「我想往前走,走進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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