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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祂長嘶一聲,捂著發昏的腦袋半撐起身。

  文鰩已然欺近,反手持刀,抵在祂脖頸上,氣息不穩道:「我殺了你,也會變成你軀體的一部分,你是在打這個主意麼?」

  「我喜歡這類說法。你看你是要我同旁人有聯繫,還是獨獨同你有聯繫?」祂抬手攥住他的,開了個略顯過頭的玩笑,見對方偏頭,又忍不住逗道,「這便是害羞麼?」

  文鰩氣惱:「因為你現在很傷眼!」

  「……」祂笑容半斂,微微正色,「我允許你斬殺我,有魚。」

  晴空滾出悶雷,洲島的殘骸在此刻發出微光。

  文鰩沒有發現,只是在愣怔之後,手腕不可抑地抖起來:「你為什麼……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骨刀割破了雙方手掌,祂帶著對方一點一點劃拉開了自己的脖頸。

  那刀很寸,他倆又角著勁,半晌才豁出個血淋淋的洞,既而陰燃,並逐漸外擴。

  洲島迸出陰綠的火光,漫山遍野的屍體開始蠕動,在燃舌吞卷至最高處時,第一滴雨觸及大地,萬般鬼相於雨霧裡尖嘯著騰為青煙。

  牽制住身體的藤蔓總算枯萎,文鰩驚駭地甩開骨刀,脫下外衫去捂對方的傷口。

  雨幕里火光仍在燒著,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

  他打了個死結,把對方重新甩上背,拔足逃離這裡。

  祂的聲音顛簸著散進風裡,可文鰩只聽見火焰里的噼剝聲——

  「我一直都很好奇,你誕生的村落究竟是何模樣,才會讓你對這種反覆無常的生靈如此愛護。」

  「起碼我最初覺得相當麻煩,當然現在也依舊相當麻煩。」

  「可你一直沒有出現,你的腳程這般慢,找了好久都沒找到這片無主的土地,我明明已然從更遠的海域挪到了這裡。」

  「……」

  「…………」

  「啊,你又聽不見了……」

  洲島於水下的部分也在燃燒,火舌順著外擴的植物蔓延百里。

  文鰩拼命游,還得騰出精力救一救被殃及的魚——儘管他後來發現,那火只燒和島上有關的東西——側臉到脖頸炸出一串鱗片。

  祂不算清明的眼瞳遲緩一轉,落在上面。

  不管是鱗片,還是尾鰭攪動出的水花,哪怕是那具在夕陽下依舊生動的骸骨。

  祂無力地垂下頭顱,但唇舌早已化開,落在文鰩側頰上的吻輕飄飄的,力度比花瓣重不了多少。

  暴雨急浪,水澆透他們,萬千色彩在祂眼瞼內側短暫洇開,又重歸空無。

  祂只是有點遺憾地想,還沒見過對方笑起來的樣子。

  文鰩化尾背著對方,越游越輕。

  成年男子的骨頭能有多重?

  如此嶙峋,為何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尾巴有些抽筋,片刻燃火的藤蔓於身下生長虬結,化成灰燼前落成一座橋,緩緩上浮。

  那道又窄又滑,直能供文鰩獨行,一路蔓至近海,又在他走過時蜷縮,散作光點。

  但綠意沒有退卻,火焰燒上岸,轟然推開,盪出一片斑斕的色彩。

  這居然是個提前降臨的春天。

  花蕾在綻放,暴雨之下,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死亡。

  文鰩佝背跪在岸邊,那些奇形怪狀的骨頭被浪頭打下來,咚咚咚掉在他手邊,骨縫迸出花朵,又被一籠一籠的蝴蝶銜遠。

  與此同時,那聲箴言落在他靈台深處——

  【請超度我,於降生前或枉死後。

  請埋葬我,在晝夜交替之時。

  請遺忘我,適逢旅途的最後一場春日裡。】

  他靜然片刻,緩緩抬手捂住面頰。

  長久,痙攣似的顫過肩膀,嘔出一聲哭似的嘆息。

  第不知多少日

  戰亂止歇,秩序重歸井然。

  記憶緩慢甦醒,文鰩終於在不算漫長的歲月里,逆向想起了對方的名字。

  彼時城外圓月荒山,有白狼蜷在衣冠冢下,書生背著篋笥提燈走過,意外被嚇,尖叫聲驚飛了樹上的烏鴉。

  城內燈會漸起,文鰩留下銀錢,離開茶館。

  說書先生的驚堂木拍亮了半條街的燈籠,他停停走走,孑然一身,坐在河邊,垂首放了一盞花燈。

  「邰秋旻,戰爭結束了,你在哪座山,看得見嗎?」

  眼淚入水化成小銀魚,將那聲問候披在身上,游入五湖四海。

  第不知多少日

  爭端復起,有枚晏洲碎片被奔潰流民發現,位面法則被動起效,諸怨加持之下,第一例罅隙誕生。

  文鰩收到消息趕赴此地,見到了渾渾噩噩意外聚集的神祇。

  欣喜過後,不得已和對方打了好幾天,找著機會把那句話還給祂:「你要同旁人有聯繫,還是獨獨同我有聯繫?」

  那廝暫時沒有神志,背著稻草人,呲牙咬他手腕。

  「你得賠我一對鐲子,這傷好醜。」文鰩探進自己胸腔,掰出一截骨頭,「如果這種向性是因為你沒有軀殼的話,那我造一副如何?」

  第不知多少日

  須彌境崩壞,鯤鵬氣息完全消散,留下的舊骨無力支撐陸地,分崩離析。

  諸端自然災害下,文鰩再次化形,以身作舟,載著倖存者逃往天空。

  雨腳喪鐘似的響徹此間,大洪水時代終於再次降臨。

  第102章 行行

  深夜,幽遠海面,數十海鳥飛過,雲層觸手可及。

  無數畫面被它們爭相銜走,遙遙飛向月亮。

  周遭黑黢黢的,海浪聲遙遠到趨近平和,兩個身影並肩坐在礁石上。

  其中一位靜默片刻,抹了把臉,不小心吃進什麼,呸出幾根茅草:「我……不是很明白。」

  它比劃,心緒複雜地扯過嘴角,沒有笑出來:「照你這麼說,第六次生物大滅絕早就發生了,世界已然完蛋,海平面上升,氧氣減少,極夜……」

  旁邊那位握住它微微發抖的手,還是那副閒閒的口吻,打斷了它的焦躁:「神祇的伴生靈為什麼是夢貘呢?擺擺。」

  那輪大過頭的圓月就浮在海平面上,安靜,寂寥,在浪里近乎起伏著。

  雲層散開,光暉一路照過來,數萬海里毫無遺蹟,只有銀斑狀的跳躍光點,直至探上礁石,把有魚的輪廓一點一點勘亮。

  他咽了咽並不存在的唾沫,有些艱澀地接話:「我不知道。」

  他們疊在一起的手像是引線,把月色慢慢渡到對方的身體。

  邰秋旻的面容半明半昧,垂眼說:「因為此間誕生於古神的思想里。」

  所有,一切,窮極想像,包括一粒沙石的形狀和顏色。

  儘管如今重歸荒蕪。

  祂們各司其職,但各有喜惡,於是食物鏈在晝夜爭鬥間生成,又在爭鬥間崩壞。

  為了隔斷那種時不時的主腦一般的絕對控制,位面法則落下了三道鎖——

  食夢貘維護著神祇個體的情感和偏好性。

  如若不慎降臨,能力大幅削減以及干預後的無差別懲戒,以免意外造成物種消亡。

  但神祇氣息對生靈有著各種極致的吸引力,在那個物資匱乏的時代,更加接近於食慾,如若這種掠奪超過半數,未妨破壞此間平衡,該掠奪會被加倍返還。

  儘管這三道鎖的後續發展都不盡人意,甚至個別有些弄巧成拙。

  震懾對貪婪者無用,總有傢伙心懷僥倖,並將之潤色成饋贈或正義。

  但是邰秋旻不清楚這些原則究竟由誰制定,就像他不清楚自己隸屬哪一批「神祇」。

  由於心內無物,他根本沒見過除他以外的任何生靈。

  直至文鰩入夢。

  有魚來時連風都有色彩,有魚去時萬物岑寂。

  須彌境崩壞後和此間發生重合,他困在重重罅隙時或許想過,或許沒想過,他並不時常清醒,從萬年前到現世的時間不過一瞬,也太過漫長,記憶被分割得失去了應有的線性,混沌無序,所幸每每一睜眼,就能看見對方——雖然有時候會被直接擰脖子。

  有魚有些啞然。

  他看著那些隨浪沉浮的光斑,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那太太……江誦他們所在的……」

  邰秋旻輕聲說:「噓,月亮要落下去了。」

  那月光應聲往下沉,燈籠似的往下沉,照亮了其中山崖般的骨架。

  累摞,層疊,覆滿巨藻和水草,難以窺量。

  與此同時,晨輝自後越過他們,海面粼粼的,鋪開橙紅的光點。

  有魚縮縮腳,緩緩瞪大了眼睛。

  「天空和海洋並不適合大多生靈生存。」邰秋旻說,「文鰩不能長久飛行,脊背上的人是最先死去的,然後倖存者自腮鑽進魚腹,掏空了它,就像最初那樣,區別在於,這裡沒有陸地可供擱淺了。」

  如果足夠高,從雲端俯瞰,就會發現,他們並非坐在礁石上。

  那是某種古老生靈的骨骼,長滿藤壺和藻類,頭部頂出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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