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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線條像是一堆尺蠖,古怪而混亂地爬行著,少頃總算組合成一行字。

  字符緩慢顯現,方恕生皺眉念出來:「乙酉年四月廿七,大捷,外寇潰逃。」

  「怎麼幹到協定前了!」白狼咆哮。

  方恕生以半白話道:「後兩日,有人見一大魚游於戰場上方,附近河流出現了銀色的可疑生靈。」

  那之後又出現了一些時間和戰役,方恕生一目十行,總結道:「全國解放後,異控局趁靈之危捕獲了一隻快死的文鰩,豢養至六十年代末期,因敏感問題秘密搬遷療養院時,被魚抓著機會逃走了。」

  白狼敏銳道:「那位常先生,也是六十年代末,聯會改組期間病故的。道是舊友皆去,鬱鬱而終。」

  「所以聯會早就知道……」方恕生卻是遲遲沒有往後翻,摳著邊緣猶豫,「江誦,你說有沒有可能,我們一直搞錯了……」

  那句話在腦子裡回閃著,令他住了口——「思維和認知是不可逆的。」

  白狼馱著他,飛快奔過跨江大橋中心,數百刀光在此刻破風而至。

  那氣息太過熟悉,白狼堪堪躲過,愕然扭身:「叔父?!」

  光刃刷啦啦擋住前路,長持的奔跑驟停之後,每一隻狼爪都在微微打顫。

  方恕生揪著白狼後頸毛髮,伏低身體,瞥見地面雨水沖開紅色的痕跡,一時分不清那是路面血泥,還是對方受傷了。

  「江誦,」那老者依舊帶著長輩的慈善口吻,「你們要去哪兒?要阻止這一切嗎?來不及了。」

  話畢,其真身顯於雨幕中,純血威壓瞬間撲散開來。

  白狼往後退,遙遙見大橋那頭,有攜刀斷後的族人封住去路,不由躬身低吼。

  「別這麼難過,瞧著可憐。」老者嘆氣,慈愛道,「更何況,你們都理解錯了。」

  方恕生借膽喊道:「什麼理解錯了?!」

  老者道:「很多傢伙都以為,罅隙和災難的關係是前果後因,但是回顧所有史料,你們難道沒有發現,它們大多處在朝代更迭節點,還能平息所有苦厄嗎?」

  方恕生頓覺荒唐,不由罵道:「你們當給山神水神獻祭求平安呢?!」

  「舍一保萬,事實就是這樣。每一次罅隙的出現,最多只會帶來一城的陷落,在那之後,此間便會迎來長久的安寧與太平,甚至出現盛世。」那老者說,「近年經濟下行,社會不穩定因素增多,連寵物死亡都能掀起不小的輿情風波。兩年前骨語水寨事件不過是想要人為提一提進程而已,誰曾想失敗了。不過在場除卻一些難以治癒的病患,就是重刑死刑犯——」

  「那牽扯進去的遊客和工作人員呢?!」方恕生吼道,「你們半點不提!」

  「輿論瞬息萬變,生靈最擅長的便是遺忘和規訓。」老者說,「天地為棺,葬厄生喜,向死而生。」

  「天地為棺?」白狼戚然大笑,看上去如此狼狽又如此不屈,它聲調嘶啞不堪,尾音藏著揮之不去的悲憤和蒼涼,連雷鳴都難以掩蓋,「去你大爺的天地為棺!收起你們冠冕堂皇的嘴臉!那根本就是群葬之禮!」

  每一寸山河或許都是古戰場百家墳的一部分。

  方恕生有時會對這個世界感到無比的痛恨與噁心——

  戰爭、瘟疫、天災、惡性社會事件……

  從古至今,不論明暗,似乎任何境況下,率先死掉的,總是當前最為純粹最為赤忱的那批人。

  不曉得他們心目中的理想鄉是何模樣,或許與今相去甚遠。

  眾景在這一刻定格淡去,數千建築恍若蜃影,隨光線角落頃刻坍塌,化為齏粉。

  零星霓虹下,這數億光點如同蝴蝶碎散的翅膀,逆向穿行過數千年,錚然落回森嚴蒼莽的鐵器時代。

  只消一個呼吸,便是滿腔難以忽視的甜腥氣。

  神靈不該介入凡世因果,徒增妄念,但這場動亂太過淒淒,文鰩不得已幻出了真身。

  遮天蔽日,半米寬的鱗片折出霞光,一團一團的,絢麗如斯,化作通天的梯。

  它能化人形,也總算在日復一復的戰事裡被血催出了翅膀,不再拘於一方水域,身姿俊逸,是亂世飄搖里僅剩的舟。

  「到……到這傢伙背上!」

  人群驚叫,惶恐下有傢伙甚至捅傷了它。

  「將軍!走吧!」

  「我們要去哪裡?」那持刀的將士仰面問。

  文鰩不知道,面上穩聲安撫著:「去安全的地方。」

  「這裡沒有安全之地。」他們紛紛認出它是曾經偽裝到此的小兵,是鄰家,是故友,勉力沖它微笑,「你帶他們走吧,衛國者不該後退。」

  文鰩拗不過他們,載著平民遊走了。

  對方說得沒錯,這裡沒有安全的地方。

  還沒有糧食,沒有乾淨水源,沒有抗寒衣物。

  文鰩所修術法難以無中生有,而沿途又有源源不斷的人哭喊著,要搶要奪,要誅殺邪佞,要分羹神跡,要割肉充飢飲血解渴,要爬上它的背,要從山崖跳起去攀掛它的鰭……

  凡世如此之大,但他們叩天無門,無處可去。

  文鰩傷痕累累,撞不開有邰山的通路。

  它山脊般的背上站滿了人,通身魚鰭破碎而醜陋,腹腔里疊著拋不下的屍首,氣息雜亂無章,似乎再沒辦法得到須彌境的認可。

  這舟孤零零擱淺在天際,尾鰭下垂,像是沙漠裡岌岌可危的綠洲,如此輕易,便能被消磨乾淨。

  喊殺聲震天,安穩難過半日,絕境之下,無數人至死都在祈求真正的神降。

  十天,亦或百天……

  血海屍山,成群的報喪鳥在此盤桓,啼叫猶比稚童哭喊,尖利迴蕩於連座空城上方。

  時值黃昏,巨大斷尾落於海岸,浪濤沖刷下,鱗片安靜折出波光。

  數萬倒映著天空的血泊經風一過,那縷沾染著有邰山的氣息便悄然漫出來,緩慢攀上霞腳,片刻暈開極為淺淡的綺光。

  邪恨叢生,無聲怨憤里,這點氣息被混淆擴大,將須彌境內,那位猶疑離去,但尚未修出真身的山川之靈拽了下來。

  空間法則被動生效,可遍地未存全屍一具,凝縮而出的大致輪廓混亂而瘋狂地變動著。

  落地前,巨魚背鰭支出的碎骨正好穿透其心口的位置。

  其上碎肉如菌絲觸角,成團嗡然一亮,鮮亮經脈由此抽生。

  彼時人間滿目瘡痍,長風自天穹而下,打著旋奔過空蕩蕩的入海平原。

  無數混濁眼珠聚焦的中央,這位年輕的神祇還抱著那份尚未完成且再難送出的,太過貴重的回禮。

  祂手下粘膩,仰頭便看見文鰩巨大化的骸骨,餘暉在骨弧邊緣凝出冰冷的光點。

  群屍聳動,遍地血肉受純淨氣息所惑,企圖爭占這具軀殼。

  就在祂陰差陽錯凝出實體,完全觸及世間色彩的第一眼,回身看見的,是有魚立槍跪地、死不瞑目的屍體。

  第97章 善始

  暴雨沖刷著這片空間,窄破雨棚下,邰秋旻試圖把自己蜷起來。

  但他顯然暫時無法控制這副軀體。

  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他皺著臉,喉骨里擠出細碎的嗚咽。

  有魚第一次看見對方露出這麼痛苦的表情,藤蔓委頓著,滑過他的脊背,落地濺起水花。

  「你們到底是什麼?」有魚試圖觸碰這些生靈。

  太多了,但沒有惡意,沒有實體,無法觸碰,輕柔得像正在化掉的雪花,近身時甚至是清甜的。

  這會兒會像貓一般,沖他眨眼,隔空蹭他的手指,再排著隊,團在邰秋旻胸口化開。

  有魚眼睛一眯——

  這套動作令他聯想到攝像頭裡的貓咪。

  「你們也是……海苔麼?」他不由低聲問出了這個奇怪的問題,「所以,海苔到底是什麼呢?」

  牠們不說話,像無數藍盈盈的沙子,輕薄鋪開,緩慢填充起這副骨骼。

  這次離得太近,有魚甚至能聽見脂肪擠壓生長,血液再次擬化的細膩動靜。

  像是雷火肆虐後表面死寂的群山,隆冬一過,初春時分,居然會一夜間從雪層下頂出草植幼苗來——

  下一秒,數不清的銀色光點從這副軀幹里升起。

  拳頭大的絨球,又像是蒲公英,經風一吹,每一隻絨棒都演化成一條小銀魚,頭連尾,尾連頭,輕靈地圍著有魚轉。

  「剛才半點動靜也無,怎麼薅都薅不出來,」他氣笑了,「我連扔的東西都沒有。」

  這些傢伙似乎在邰秋旻手下好吃懶做,從不干架。

  它們去蹭他的臉,溫涼的,而後順著他脖頸鑽進衣領,游進心口。

  是同頻的。

  有魚瞬間意識到了這一點。

  銀魚化作億萬細小字符湧進脈絡,與此同時,無數聲音裹挾著情緒,在他血管里奔騰炸開。

  歡喜、悲慟、思念、悵惘……

  嗡嗡的,混在心跳鼓點裡,不是同種語言,但敘述者似乎是同一位,起碼是同一種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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