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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們誦讀的不是超度亡魂的經文,甚至恰恰相反,是用來招魂的經文,因為無論是賀蘭寂還是謝殊,亦或是姬玉衡自己,都太想再見綺雪一面了。

  見他最後一面。

  駐足半晌,姬玉衡放下了白紙燈籠,緩緩步入庭院。

  長廊下擺放著數盆枯萎的花草,都是他原本想要送給綺雪的。

  在綺雪前往行宮之後,姬玉衡尋來了這些珍貴的花草,它們都是從氣候濕潤的南方運來的,在京中很難養活,他擔心宮人照顧得不夠盡心,便自己親手照拂,將它們養得茂盛蔥蘢。

  這都是小兔子很愛吃的花草,等到母妃回來,看到它們一定會很高興吧……

  可收到綺雪葬身火海的噩耗之後,姬玉衡陷入了極度的悲痛之中,甚至到了無法說話和行走的地步,也就顧不上這些花草了。

  失去了他的照料,花草迅速衰敗凋零,等到姬玉衡能勉強下地行走,再來看望它們,花草早已枯萎,正如綺雪的命運一般。

  姬玉衡穿過長廊,來到了兔園。

  兔園沒什麼變化,一草一木都是姬玉衡熟悉的,也沒有掛上白絹。

  從前姬玉衡初入皇宮,被綺雪視為眼中釘,對他非常仇恨,直到綺雪收養了一窩灰兔,母兔難產,姬玉衡幫忙接生,救了母兔一命,他們的關係便是由此發生改變的。

  後來灰兔的族群日益壯大,漸漸到了兔園容不下的地步,綺雪便按照它們的意願,將絕大多數送到了山間,讓它們回歸自由,少數幾隻送到東宮,由姬玉衡飼養,還有幾隻自願留在了兔園。

  姬玉衡常常來兔園,幾隻灰兔都認識他,開心地圍了上來,向他討食。

  它們擠在一起,如一碗灰溜溜的湯圓,姬玉衡曾經見過相似的情形,那時它們中間還有一隻最可愛的白湯圓,就是變成原形的綺雪,可現在白兔沒有了,只剩下了這幾隻灰兔。

  「……」

  眼淚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姬玉衡張了張唇,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發出一些破碎的、怪異的音節。

  他的心像是破了一個空洞,呼呼地刮著風,又吹到他的耳邊,讓他的耳邊總是迴蕩著古怪的風聲,並且摻雜著心裡淌血的汩汩血聲。

  他餵了灰兔一些草料,又親手收拾兔園,鋪上了潔淨的乾草。

  灰兔們吃飽喝足,團在一起睡了,但它們在中心的位置留出了一小塊空地,是它們給綺雪留的,綺雪偶爾會變成兔團來兔園小睡,它們習慣了,總會給綺雪留個位置。

  它們並不知道綺雪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姬玉衡逃離了兔園。

  他沒有辦法再多看一眼,因為真的太殘忍了。

  現在他還不能完全接受綺雪的死,有時他會忘記綺雪已經不在了,甚至跪在靈柩前的時候也是,他會恍惚地覺得棺槨里的人不是綺雪,而是某位陌生蒼老的、垂垂老矣的長輩。

  他的母妃那麼年輕、那麼富有生機和朝氣,怎麼可能會躺在棺槨里?

  可就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殘酷至極地剝離了他的幻想,讓他清楚地意識到:綺雪真的不在了。

  灰兔中的空缺不會被填滿。

  因為他死了。

  ……

  姬玉衡循著誦經的聲音,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靈堂。

  煙籠霧繞。

  香燭的味道極重。

  烏黑的靈柩停在靈堂中央,道士們趺坐在棺槨四周,念誦著招魂的經文。

  道士們一刻不停、不分晝夜地念誦,念累了就換一批人,但絕不會停下。

  如此一來,綺雪的魂魄就不會找不到回來的路,他們怎麼可能捨得讓他四處遊蕩、讓他魂飛魄散呢?他們比任何人都珍視他,希望他回來和他們見面。

  姬玉衡恍惚地站在了靈柩前。

  持續不斷的誦經聲念得他夢魂顛倒、神志不清,漆黑的棺木和慘白的喪幡映入他的眼底,也如若被扭曲了形狀,變化成雜亂無序的線條。

  漆黑的棺木像兔子烏黑的眼睛。

  白色的靈堂像是只巨大的白兔。

  很大的一隻白兔……

  難道他是在母妃的懷裡嗎?

  姬玉衡顫動著眼珠,麻木的神色漸漸發生了變化,露出了一絲疑惑的神情,而後倏然放鬆了下來。

  沒錯,是母妃在擁抱他……母妃回來了,母妃擁抱著他,他本來就是母妃的孩子,母妃是可以擁抱他的。

  瞬間的放鬆後,姬玉衡昏倒在了靈柩前,唇邊帶著一抹很淡的微笑。

  他很久沒有休息了,很累,也很困,現在終於能睡著了。

  睡在他母妃的懷裡。

  只是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睡到足夠清醒,清明的神智又會再一次讓他認識到那個殘忍的現實——

  他的母妃早就死去半個月了。

  第115章

  姬玉衡昏倒在靈柩之前, 把守在靈堂里的宮人嚇得不輕,他們慌忙將他抬到了偏殿,並請來太醫問診。

  幸好姬玉衡只是勞累和憂思過度才會突然昏厥, 本身沒什麼大礙,太醫開了幾副安神方子,交給東宮掌事,叫他們按照方子抓藥,不過喝藥僅能起到緩解之效,最重要的還是姬玉衡必須好好休息。

  姬玉衡睡了很久,直到他從噩夢中驚醒。

  醒來的時候, 他全身大汗淋漓,冷汗浸透了中衣,面色蒼白如紙, 不斷地喘著粗氣。

  噩夢自然是和綺雪有關的。

  在夢中,他回到了噩耗傳來的那一刻,那時, 四周都是淒涼的哭聲,他的眼前天旋地轉, 所有的事物蒙上一層猙獰的血色,繼而陷入長久的黑暗和空虛,他甚至不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了。

  ……

  手臂上的傷疤在發癢。

  姬玉衡知道這種瘙癢只是他的幻覺,這些由他親手割開的創口早就痊癒了, 只是因為他心中的陰翳,它們才像遲遲未愈一樣,如附骨之疽,變成長久折磨他的病痛。

  他沒有理會這股癢意,重新換了身乾淨的衣服, 回到了靈堂。

  念誦聲不曾停息,不過已經換了一批人,姬玉衡表情恍惚,安靜地聽了一會,突然輕聲問道:「你們說,母妃的魂魄究竟能不能聽到你們念誦的經文?這些經文真的能招回他的魂魄嗎?」

  「……」

  道士們相互對視幾眼,其中一人暫停念經,回答姬玉衡:「請殿下放心,貧道與眾位師兄弟定當盡力而為。」

  他沒有說「能」,也沒有說「不能」,事實上,就連他們也無法確定綺雪的魂魄能否回來,他們也只是聽從謝殊的命令,輪流念誦這些招魂經文而已。

  姬玉衡收回視線,難掩傷痛之色:「……本宮知曉了。」

  為了明日有足夠的精力處理朝中事務,姬玉衡不得不強迫自己回到東宮休息。

  又一日過去。

  他下了朝,便回到東宮謄抄招魂經文,招魂的經文篇幅不長,他日日去聽,不自覺地在心裡背熟了,他想著,如果母妃聽不到念經,那他就多燒些經文,這樣說不定還能讓母妃看到。

  姬玉衡在宣紙上落下了第一筆。

  起初他的字跡工整端秀,每個字都寫得極為精心,唯恐自己寫錯了哪一筆,致使綺雪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越是寫到後面,他的字就變得越凌亂、癲狂,每落下一筆,就是在他的心口凌遲一刀,反覆提醒著他綺雪已經死了,而他們甚至找不回他的魂魄,也不清楚魂魄是不是正在某個地方受苦。

  母妃會怨他們嗎?他會不會痛恨他們的無能,竟然沒能保護好他,害得他葬身火海之中?

  姬玉衡心如刀絞,寫到後來,眼中已有淚光閃爍,悲痛之下,他落在紙面上的每一筆都下筆極重,墨跡滲透紙背,在書案上留下濃黑的墨痕。

  他謄抄了十數遍經文,寫完的時候手抖得不像樣子,不慎將毛筆摔了下去,在絨毯上濺了一串墨汁,如乾涸的烏黑血跡。

  姬玉衡發了會呆,整理好經文,來到了承露宮,他進去時,賀蘭寂已經在靈堂待了多時。

  他的傷勢未愈,依然無法站立,白髮素衣,坐在輪車上,垂落的袖口空蕩蕩的。他的眸中毫無光彩,明明面容依舊年輕俊美,卻猶如行將就木的老者,散發著淡淡的死氣。

  「父皇。」

  姬玉衡來到賀蘭寂身邊,向他輕輕行禮,來到輪車後,把他推到了靈柩前。

  接著,姬玉衡點燃喪盆,一張張地燒掉手抄的經文,橙紅的火光映在他們的眼底,卻冷寂得沒有絲毫溫度,良久,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火焰吞噬著紙張,細密的灰燼在喪盆上方打著旋地浮動,蹦出些許火星,像極了那一天的火光。

  賀蘭寂閉上雙眼。

  「雲期。」

  他的聲音很啞,濃煙燻壞了他的嗓子,他變得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

  姬玉衡回應道:「兒臣在。」

  「替朕摸一摸圓圓吧。」賀蘭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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