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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異人追問:

  「何以見得范雎有仇必報?我聽聞他為人豁達,待友人鄭安平極好。」

  林評將圍著他打轉的肉包抱進懷裡, 飲一口桃花釀, 告訴嬴異人一件事:

  「四年前, 也就是范雎在秦為相第二年,秦攻打韓的少曲和高平, 魏王聽到消息害怕受到牽連, 派使臣前往秦國表明心意。好巧不巧,那使臣正是誣告過范雎的須賈。

  范雎當場數了須賈三大罪, 並奏請秦王責令須賈回國, 擺明了不想在秦國見到對方的架勢。又在須賈硬著頭皮向他辭行時, 邀請各諸侯國使臣與須賈一同參加他府中的宴飲。

  席間,范雎叫人抬了馬槽送到須賈面前,讓他吃馬槽中摻了豆子的馬飼料,藉此侮辱對方。須賈自然不肯, 於是范雎叫兩個受過墨刑,在額上刻字的犯人當著眾多賓客的面強行餵他吃,報了當初之仇。」

  其實這事在各國上層並非秘密,因為當時范雎邀請各國使臣到場,目的便在傳揚,意圖讓須賈回國後無顏繼續在朝中任職,無顏出門宴客,雖留了須賈性命,卻斷送了他的前程和人生。

  只不過那些年嬴異人在邯鄲城生活艱難,無人和他講這些罷了,如今一聽,確實如先生所言,范雎乃有仇必報的性子,疑惑道:

  「那當初差點置他於死地的魏齊呢?」

  林評但笑不語。

  思莊看話本的眼神終於願意分給嬴異人半分,有點憐憫的告訴他:

  「就是在那場宴會上,范雎告訴須賈,讓須賈給魏王捎話,叫魏王親自遣人送相國魏齊的腦袋給他,否則他要帶兵踏平大梁城!

  須賈屁滾尿流回到大梁,將事情原委告知魏齊。魏齊聽罷驚慌不已,帶人逃至趙國,躲進了平原君趙勝家中。」這也是林評說范雎和趙勝有仇的原因。

  嬴異人神色古怪至極,平原君趙勝在六國頗有賢名,四公子之一的名頭有多大他是清楚的,引得天下名士紛紛來投,可謂風光無限。那魏齊投奔於他,他是收不得,趕不得,左右為難了罷?

  林評悠悠道:

  「為難是肯定的,但要看值不值。顯然在魏齊一事上,平原君的付出並沒有得到相應的收穫。」

  林評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舒服的伸個懶腰,問在旁邊聽的津津有味的月姮:

  「你來說說?」

  月姮對阿兄時不時冒出來的考校並不怯場,這些日子她如饑似渴,利用所有空閒時間研讀阿兄給她的書,對這些並不陌生,略一思索便道:

  「平原軍趙勝賢德的名聲傳遍各國,不得不收留前來投奔的魏齊。

  秦王聽聞魏齊藏在平原君府中,假意寫信邀請平原君去秦遊玩。平原君到秦後,秦王圖窮匕見,言稱范雎乃他叔父,范雎的仇人便是他的仇人,令平原君交出魏齊腦袋。如若不然,平原君別想活著走出函谷關。

  趙勝肯定不能因為一番恐嚇就妥協啊,他前面都冒著得罪秦的風險收留人了,現在交出去,豈不是前功盡棄,好名聲和實惠半點都撈不著,還惹得一身腥?

  和秦王道理講不通,索性趙勝直接謊稱魏齊並不在他家。秦王可不吃他這套,直接給趙王寫信,告訴趙王拿魏齊的人頭換平原君趙勝完好無損,否則別怪他發兵攻打趙國。

  趙王自然不肯為了一個小小魏齊得罪秦國,還丟了叔父平原君的性命,於是派兵包圍了平原君家,欲拿下魏齊。魏齊得到消息準備連夜出逃,碰到聽聞消息前來搭救的好友虞卿。」

  虞卿乃趙國相國,和魏齊一見如故。他知道說服不了趙王,索性解下相印,攜魏齊一起逃亡。

  月姮道:

  「兩人先逃回魏國大梁城,畢竟魏國是魏齊的大本營,他的人脈全在魏國,想著在魏國求信陵君魏無忌幫忙,通過魏無忌的關係投奔楚國。彼時諸侯國中,也只有楚國能和秦國抗衡。

  然而魏無忌一來並不想因此得罪秦國,二來被秦王扣押的平原君趙勝是他親姐夫,猶豫再三。

  門客勸魏無忌,便是看在虞卿的為人上,也不該見死不救。虞卿遊歷諸國,躡屩檐簦,一見趙王,賜白璧一雙,黃金百鎰;再見,拜為上卿;三見,卒受相印,封萬戶侯。*

  如此品性之人,都願意為了魏齊解相印,丟掉萬戶侯逃亡。即便是為了得到虞卿,信陵君魏無忌也該搭救魏齊。

  信陵君魏無忌於是命人驅車前去迎接,可他去的晚了。魏齊聽聞他起初不肯接見自己,一怒之下,拔劍自刎了。」

  思莊的腦袋從話本上挪開,忽然覺得話本其實並沒有比她曾經和林評一起經歷過的這些更精彩,她聽月姮阿姊做出了總結性發言:

  「事情雖有波折,不過秦王和范雎的願望最終也算是達成了!趙王聽聞魏齊自刎的消息,叫人將他的頭顱送去秦國,秦這才放平原君趙勝回國。」

  嬴異人見女兒的眼神在月光下亮的驚人,他好似第一天認識這個孩子一般。

  他自個兒便是秦王宮裡不受寵,野蠻生長的公子,自然知曉無人教導的孩子會是甚麼模樣。那些被精心教導長大的公子王女們,又是甚麼樣的氣度和風華。

  此刻的月姮,神采和那些他自小便在心底偷偷艷羨的,被父王寵愛的兄弟姊妹們不相上下。

  對諸國往事如數家珍,朝堂風流人物,銳意點評,身處草堂,也讓人產生蓬蓽生輝的錯覺。

  林先生他,竟是叫這孩子生出了如此一副骨血靈魂嗎?

  如今局勢,也不知是好是歹。

  嬴異人眼神複雜,最後說出口的話卻是:

  「沒大沒小,一口一個秦王,像甚麼話?那是你太祖父!」

  月姮自知失言,她自來沒過過宗室紙醉金迷的生活,也沒覺得她是秦王親眷,生來高高在上。對她來講,秦王是遙不可及的鷹,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是導致她從出生便顛沛流離的罪魁禍首。

  往常有外人在,她都將禮儀做的無可挑剔。今兒說到她擅長和喜歡的部分,心神鬆懈了些。低垂著頭,輕聲應道:

  「您教訓的是。」

  嬴異人一哽,心道,這股裝模作樣,不管心裡怎麼想,對外永遠政治正確的做派,也和那些受寵的兄弟姊妹們一個樣,討人厭的很。

  可問題是,他不是外人,是阿父吶!所以被閨女針對的人雖然是他自己,嬴異人心裡依然感到一陣莫名驕傲。

  於是軟了聲調道:

  「范雎和平原君趙勝本就因魏齊一事結下樑子,如今趙勝帶人接收上黨,范雎會如何呢?」

  月姮看了阿兄一眼。

  林評投以鼓勵的視線。

  月姮的腦袋輕輕擱在窗框上,和思莊並列,聲音輕柔並沒有多少力度,講出的話卻叫嬴異人心底再次生出惋惜之意:

  「不可否認,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利益出發點以及訴求,太祖父不例外,范相國也不例外,在對上黨郡的問題上,他們兩人的立場是一致的。」

  只這一句話,就讓嬴異人明白,這孩子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站在上位者的立場考慮問題。沒錯,對上位者而言,沒有最好的思想,也沒有最差的立場,只有對當時的統治而言最合適的提議。

  有用,便用之。無用,便棄之。

  嬴異人不動聲色看了眼正悠閒飲酒的先生。

  先生胸有天下,又遊歷諸國,如今蝸居在小小桃村,將月姮教導成這幅模樣,說他心性淡然無所求,他是不信的。

  月姮並不知她阿父心緒難言,接著道:

  「所以范相國於公於私,都會建議太祖父出兵趙國。」

  「如何出?」林評問。

  月姮沉思片刻道:

  「秦本是想直取韓國,如今轉攻趙國,那就要防止韓與趙暗中勾連。因此,得分兵威懾韓國,同時派兵攻打趙國。」

  沒錯,這個思路是對的。

  「具體的呢?」林評道。

  月姮沉思片刻後搖頭,實話道:

  「兒暫時無法確認。」

  「無妨,且看看。」林評對月姮的回答並不意外。

  雖說戰爭就在眼前,可一時半會兒還真打不起來,這東西真不是誰大手一揮,說打就能打的。

  林評並不急,叮囑月姮:

  「這些事閒著的時候琢磨一二即可,不值得耗費太多心神,如今還是以養身體為主。」

  月姮很乖巧的應了。

  其實她並不覺得琢磨這些事哪裡耗費心神,就像思莊每日早起習慣性揮鞭兩千下,阿兄習慣神出鬼沒,隔壁丑姑嬸兒有空就找她閒磕牙一般,琢磨這些東西對她來講也成了無法割捨的習慣。

  不過阿兄說的都對,她會試著調整的。

  林評見狀,指著堂屋那個他昨日才投遞過來的石磨,隨口叮囑一句:

  「從今天開始,臨睡前,你在思莊的監督下推半盞茶時間,去罷。」

  月姮臉蛋微紅。

  實在不怪阿兄出此下策,兩日前阿兄便說她可以嘗試適當鍛鍊身體,為此不知用甚麼法子從扁鵲弟子手裡求了一本鍛體術。哪知她的四肢就好似剛長出來,和她身體還不熟悉,左支右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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