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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府的朱漆大門在身後重重合上,時歲踉蹌著穿過空蕩的迴廊。

  他猛然栽倒在床榻上,錦被間還殘留著那人慣用的白芷香。這氣息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下一刻就會有人從身後環住他,用帶著薄繭的指尖撫平他緊蹙的眉間。

  可此刻只有他自己。

  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像秋風中垂死的蝶。他想攥住什麼,卻連被角都抓不牢。

  耳鳴又開始了。那種尖銳的嗡鳴將外界的聲音都隔絕在外。唯獨心跳聲清晰得可怕,一下下撞擊著鼓膜,仿佛要破體而出。

  他早該知道的。

  蘇渙在騙他。

  這個認知比窗外的寒風更凜冽。

  那位丞相大人演得太好,連眼尾的悲憫都恰到好處,可當他提及「沈將軍也快凱旋」時,拇指卻不自覺地摩挲著食指。

  太過熟悉了。

  蘇渙的一個動作,時歲便能判斷出這句話里摻了幾分假意。

  他帶來的那封信箋已經被時歲翻來覆去的看了數遍,又確實是沈清讓親筆沒錯。

  「別吵了……」

  他抬手捂住耳朵。

  可那聲音仍在,混著血液奔流的轟鳴,像是千萬人在他腦中嘶吼。

  太吵了。

  這世間的一切。

  都太吵了。

  除夕宮宴,時歲早早的便結束了今日政事。

  窗外是濃稠的夜色,積雪未消。

  他倚在榻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几上那封舊信,一遍又一遍,仿佛能從早已乾涸的墨跡里,再榨出半分沈清讓的消息。

  今夜便是揭曉答案的時刻了。

  沈清讓會不會回來?

  會不會如約踏入這宮門?

  亦或是……永遠失約?

  只要過了子時,看一眼那武將首席的席位,便知道了。

  時歲今日特意換回了從前的裝束,一襲殷紅華服艷如血,腰間金鍊垂落,隨著動作輕響。

  鏡中人眉眼凌厲,再不是沈清讓離京前那副模樣。

  等沈清讓回來,若瞧見他穿得像個影子似的,算什麼樣子?

  時歲垂眸,唇角扯出一抹極淡的冷笑。

  他忽地想起去年今日,沈清讓就坐在他對面,眉目含笑,咬開他親手包的餃子。

  封陵舊俗,除夕夜系紅綢。

  舊歲有情人,新歲不分離。

  可為何他系了紅綢,沈清讓還是不見了?

  「王爺,時辰到了。」

  侍從在門外低聲通傳,打斷了他的思緒。

  時歲深吸一口氣,袖中手指緩緩收攏,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走吧。」

  長廊宮燈如血,映得他衣袍愈發艷烈。

  兩側宮人伏跪,無人敢抬頭直視。

  自攝政後,這位主子身上的戾氣一日重過一日,如今連那副昳麗皮相都遮不住骨子裡的殺伐氣。

  宴廳已近在眼前。

  隔著屏風,依稀可見百官身影。

  時歲腳步微頓,目光直刺向武將首席……

  案幾後,空空蕩蕩。

  玉盞擺放齊整,連箸尖都朝著規整的方位,仿佛在等待一個永遠不會歸來的主人。

  他定定望著那個空蕩蕩的席位,耳畔嗡鳴驟起。百官朝賀聲、樂師調弦聲、甚至自己腰間金鍊的震顫聲,都在這一刻被抽離得乾乾淨淨。

  無妨。

  時歲慢慢眨了下乾澀的眼,喉間漫上鐵鏽味。

  還有三個時辰。

  他可以等。

  蘇渙因著安排太醫令在偏殿隨侍,遲了半刻才入席。

  甫一踏入殿中,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龍椅上那人身上。

  時歲正支著下頜,一瞬不瞬地望著殿中舞姬。朱紅廣袖垂落,露出他嶙峋的腕骨,上面還有觸目驚心的傷痕。

  眼神空得駭人。

  蘇渙指節發僵。

  他早命人在時歲案前每道菜餚都摻了安神的藥,連酒盞邊緣都抹了薄薄一層。

  太醫令再三告誡,攝政王如今脈象懸若遊絲,稍受刺激便會……

  可此刻那些精緻菜餚分毫未動。

  時歲只是坐著,像尊被抽走魂魄的玉雕。

  任滿殿笙歌繞樑,任腰間金鍊隨著樂聲輕顫,任舞姬水袖幾次險些拂到他案前。

  時歲連睫毛都未顫動一下。

  蘇渙緩緩落座,指尖抵著眉心閉了閉眼。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擔心的方向錯了。

  該怕的從來不是時歲會做什麼。

  而是他什麼都不做。

  若他能摔了這滿殿琉璃金盞,砸了那空置的席位,哪怕提劍抵著自己咽喉質問沈清讓的下落……

  都好過現在這般,將滔天痛楚生生咽下。

  這般熬著……

  遲早要將這副身子熬成一副空殼。

  第51章

  觥籌交錯間, 殿內大臣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都把自己給埋成了鵪鶉。

  蘇渙攥著酒杯的手緊了又松。

  「相爺。」

  身後侍女借著斟酒的姿勢俯身:「南疆有消息了。」

  蘇渙悄然離席,臨行前眼神示意侍女盯緊攝政王。

  偏殿內, 跪候的暗衛尚未抱拳, 蘇渙已一把攥住他肩頭衣衫:「人呢?!」

  「稟相爺。」暗衛喉結滾動, 「兩日前沈將軍已回大營, 現已……」

  「可還健全?」蘇渙指節發白,生生掐斷了後半句稟報。

  「左肩箭傷尚未癒合, 其餘無礙。」

  「好……好!」蘇渙突然鬆開手。

  他幾乎要笑出聲來,連月來來壓在心口的巨石轟然裂開。

  好啊……

  那盞快要熬乾的燈,終於等到了添油的人。

  蘇渙踏回餚華殿時,眉梢還凝著三分未散的喜色。他抬眸望向主位……

  笑意驟然僵在唇邊。

  案幾前空空蕩蕩, 只余未動分毫的滿桌佳肴。

  「人呢?!」

  殿外傳來**倒地的悶響。

  蘇渙疾步衝出, 宮毯上橫臥著昏迷的婢女。

  夜風卷著碎雪灌入長廊,遠處宮門正在緩緩合攏,最後一絲殷紅衣角消失在縫隙之間……

  時歲不想等了。

  他等過太多次了。

  刺史府後院,封陵城郊,建州到玉門關……

  每一次,那個人都讓他等得心口發疼。

  第六次了……

  果然還是等不到。

  子時的更漏聲遙遙傳來,距離新年只剩最後半個時辰。

  時歲漫無目的地在長街上遊蕩, 王府的燈籠太亮, 將軍府的朱門太刺眼,就連常去的那間茶樓都飄著令人作嘔的爆竹香。

  最後他在百雀樓前駐足。

  一年前的沈清讓就是在這裡, 用那雙慣握長槍的手,為他彈了一曲《秋風詞》。

  房間還是那個房間。

  自那夜後,時歲便封了這間雅閣, 不許任何人踏入半步。

  此刻,他掀起衣袍端坐琴前。

  他不會彈琴。

  但他知道,琴弦能殺人。

  這是時歲想了很久的死法。

  用琴弦割腕,讓血慢慢流盡。

  他在賭。

  賭沈清讓能否在最後半個時辰內找到他。

  若能,他便活。

  若不能……

  他便用這最痛苦的方式,讓將軍也嘗嘗,等待的滋味。

  反正這世間早已安排妥當。

  新政的詔令已傳遍九州,蘇渙已可代天子批紅,龍椅上那個病秧子駕崩不過早晚之事。

  至於他自己?

  一個弒君攝政的瘋子,活著是史書里的亂臣賊子,死了倒能成全忠義美名。橫豎都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不如讓這具身子再最後派些用場。

  多諷刺啊。

  他鋪好了萬里江山,卻鋪不到將軍歸家的路。

  沈清讓是聽聞暗衛急報後連夜兼程趕回的。

  渡軍峽的埋伏來得突然,箭雨傾瀉而下。

  蘇渙帶人搜尋峽谷時,他昏迷在溶洞深處,高燒中仍無意識的攥緊著時歲給他的玉佩。

  從渡軍峽的屍山血海到玉門關的軍營,他走了整整三個月。肩傷反覆潰爛,沿途的朔風像鈍刀刮骨。可每當意識模糊時,他總想著京中還有個小狐狸等自己回去娶他。

  臘月二十八抵達玉門關那夜,營帳外風雪呼嘯。

  除夕之約像根刺扎在心頭。

  兩天兩夜八百里急馳,他得趕在子時前回去。

  那個嬌氣包啊……最記仇了。

  沈清讓縱馬沖入城門時,正撞上滿街奔走的金羽衛。火把將夜色燒得通紅,為首的都統認出來人,險些跌落馬背:「將、將軍?!」

  「出什麼事了?」他一把攥住韁繩,戰馬立起。

  都統聲音發顫:「王爺宮宴中途離席……末將已搜遍了王府和將軍府……」

  不知怎的……

  沈清讓想到了百雀樓。

  時歲輕佻的勾著他的尾指跟他說:「陪我睡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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