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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丞相讓下官來問……」蘇渙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您可要先用膳,還是直接……回府?」

  這話問得巧妙。既給了體面,又藏著試探。

  沈清讓望向書房方向,窗紙上映著時歲批閱文書的身影,挺得筆直的脊背透著一股刻意為之的疏離。

  「告訴你們丞相……」沈清讓忽然輕笑,「他的衣裳,我穿走了。」

  第36章

  蘇渙聞言一怔, 隨即眼底浮現幾分瞭然。他恭敬地側身讓路,卻在沈清讓經過時低聲道:「多謝。」

  沈清讓腳步微頓:「什麼?」

  蘇渙後退半步,搖了搖頭:「沒什麼。」

  待目送那道月白身影消失在府門處,蘇渙才轉身折回書房。

  推門便見時歲支著額角望向窗外, 目光仍黏在早已看不見的人影方向。

  「人走了?」時歲聲音沙啞。

  「嗯。」蘇渙施施然落座, 目光掃過時歲凌亂的衣襟。還是昨日那身朱紅華服, 只是如今皺得不成樣子。向來梳得一絲不苟的青絲散落幾縷, 眼下泛著淡淡的青黑,唇色蒼白得嚇人。

  蘇渙從未見過這樣的丞相。

  時歲此人, 生來便是個禍害。蘇渙認識他數載,這人永遠衣飾精緻,連指甲都要修剪得恰到好處。如今這副模樣,倒像是被抽了魂似的。

  「他說什麼了?」時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几上那盞早已涼透的茶。

  「讓我告訴你……」蘇渙頓了頓, 「你的衣裳, 他穿走了。」

  時歲怔了怔,忽然輕笑:「挺好的。」

  這話不知觸動了蘇渙哪根神經,他死死盯著時歲側臉,喉結滾動數次。

  「怎麼了?」時歲感受到目光,微微側頭。

  「……無事。」蘇渙硬生生將衝到嘴邊的質問咽了回去。

  他想問,你不是愛慘了沈清讓嗎?昨夜那般天賜良機,為何不趁機要了他?

  可蘇渙終究什麼都沒說。

  他比誰都清楚。

  如今的時歲, 不過是靠著對沈清讓那點執念, 和皇帝未死這點仇恨……

  勉強活著罷了。

  書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時歲指尖輕輕敲擊著案幾,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紅梅上。

  那是他初入京時, 用第一個月俸祿買的。彼時他還是個七品拾遺,住在城西漏雨的偏院裡,每日下值後最大的樂趣, 就是給這株瘦弱的梅樹澆水。

  後來官居丞相,這株梅也跟著遷到了相府最尊貴的位置。花匠精心伺候,卻再開不出當年那般恣意的紅。

  「蘇渙。」時歲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是嘆息,「你說他……會恨我嗎?」

  蘇渙抬眸,看見時歲眼底罕見的脆弱。這個在朝堂上談笑間置人死地的丞相,此刻竟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般忐忑。

  「你明明什麼都沒做。」他斟酌著詞句,「將軍為何要恨?」

  時歲低笑一聲,指尖撫過案上那封密信。

  那是是今晨剛從南疆送來的。

  「我雖未趁人之危……」他聲音漸冷,「但接下來要做的事,足夠他恨我千百回了。」

  讓那個把忠義刻進骨子裡的將軍背叛本心,比殺了他還殘忍。

  蘇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密信上赫然寫著:玄武國公主已啟程,十日後抵京。

  窗外忽起一陣寒風。

  時歲攏了攏衣襟,忽然想起昨夜沈清讓攥著他衣襟時,指尖的溫度。

  「去準備吧。」他輕聲道,「十日後……我要讓陳裕安親眼看著,他的如意算盤是怎麼碎的。」

  蘇渙領命退下,腳步聲漸遠,而時歲仍坐在案前,目光凝在那株紅梅上。

  花已開至最盛,可他知道,這紅艷艷的繁華撐不了多久了。

  春意將至,梅該落了。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袖中的玉佩,時歲想起當年布下此局時的心境。

  那時他多天真啊,以為只要遠遠護著那人就好。

  「我此生護著他就好了。」他曾這樣篤定地想著,「那人實在愚忠,何必與其相交?」

  更可笑的是,他竟還信誓旦旦地對自己說:「放心,此局到最後,我和他仍會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誓言變得如此可笑?

  初時,他確實厭惡極了沈清讓。

  厭惡那人的愚忠,厭惡那人的固執,最厭惡的是三年前那人飲下鴆酒時,還要撐著最後一口氣對君王行禮的模樣。

  可秋獵墜崖那日,當沈清讓趴在他背上,氣息微弱地說出「我認出你了」時,為何他心底湧起的竟是隱秘的歡喜?

  他認出了他。

  原來他記得。

  時歲忽然攥緊了手中的杯子,指節泛白。他恍然驚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將全盤計劃毀得乾乾淨淨。

  他後悔了。

  若那日玉門關不曾說破心思……

  若他繼續裝作那個惹人厭的奸相……

  或許沈清讓終會冷著臉與他割袍斷義,或許他們會如最初設想的那般——

  形同陌路,不死不休。

  總好過現在這樣……

  算盡天下局,卻獨獨敗給了自己對沈清讓的——

  情難自禁。

  將軍府外,丞相府的馬車緩緩停駐。車簾掀起,沈清讓踏下馬車時,府中管家已疾步迎了上來。

  「公子。」管家低聲道,聲音壓得極輕,「今晨丞相府遣人送了些東西來。」

  沈清讓腳步一頓,目光越過管家,落在院中那幾個漆紅木箱上。

  「說是……南疆進貢的大血,整個大虞的都在這兒了。」管家從袖中抽出幾張宣紙,雙手遞上,「還有藥方。」

  沈清讓接過,指尖觸及紙面時微微一顫。

  宣紙上的墨跡尚新,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將大血的用法、用量寫得詳盡非常。一筆一划皆透著不容錯辨的謹慎。

  當目光掃到最後幾行時,他的呼吸驟然一滯。

  那上面赫然寫著徹底化解「見山紅」的法子。

  只是最後一行小字刺入眼帘:需損耗三成內力。

  穿堂風掠過庭院,卷著寒意撲在他身上。

  沈清讓本就因曼陀羅餘毒未清而氣血兩虧,此刻被冷風一激,額角頓時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他不動聲色地將藥方折好收入袖中,朝管家擺了擺手,轉身時廣袖翻飛,獨自往後院行去。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又重重合上。沈清讓踉蹌兩步,終是支撐不住,整個人栽倒在榻上。

  被褥凌亂地堆在床角,他胡亂拽過一角蓋在身上,還未及整理,意識便如潮水般退去,沉入混沌的黑暗之中。

  茶樓里,時歲正支著下巴望著將軍府發呆。

  蘇渙見他這樣,屈指叩了叩桌面。

  「嗯?」時歲恍然回神,指尖的茶早已涼透,「方才說到哪了?」

  蘇渙將密折又推近幾分:「太子昨夜秘密接見玄武國使臣。陛下近來藥量減半,精神見好,已連續三日召太子入御書房議事了。」

  「簫太傅通敵的案子呢?」

  「太子咬定筆跡是偽造的。」蘇渙冷笑,「陛下偏寵,竟真就這麼揭過了。」

  時歲又陷入沉默,目光黏在將軍府那扇緊閉的窗欞上。

  蘇渙暗自嘆息。自昨日沈清讓離開相府,這人便像被抽了魂似的。往日裡殺伐決斷的丞相,此刻連茶涼了都渾然不覺。

  「不對。」時歲突然直起身,「現在什麼時辰?」

  「未時三刻。」

  「壞了。」

  時歲猛地站起,一把扯下架子上的大氅。

  這個時辰,按沈清讓的習慣早該在藥圃翻土了。可將軍府靜得出奇,連個灑掃的僕役都不見蹤影。

  自三年前那場大雨,沈清讓不顧勸阻的跪在宮門前……自那以後,一點風寒都能讓這位鐵血將軍病上三五日。

  何況前夜那般冰火交加的折磨……

  蘇渙還未問清緣由,時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茶樓。

  待他追到窗前,只見朱紅如血影掠過長街。

  茶盞中漣漪未平,他望著時歲消失的方向,忽然低笑:「多情者……」

  生不如死。

  獨活而不得善終。

  時歲翻過將軍府的高牆時,府內靜得可怕。

  老管家端著藥碗從迴廊匆匆而過,看見突然出現的時歲竟也不驚訝,只是紅著眼眶搖了搖頭:「將軍不讓請太醫……」

  時歲奪過藥碗闖進內室,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沈清讓蜷在床榻上,面色潮紅,額前碎發被冷汗浸透。聽見動靜,他勉強睜開眼,卻在看清來人時微微一怔。

  「你怎麼……」嘶啞的嗓音像被砂紙磨過。

  時歲將藥碗重重擱在案上,伸手探向沈清讓額頭,卻被偏頭避開。

  「別碰我……」沈清讓往床里側縮了縮,「會傳染……」

  話音未落,時歲已經強硬地將人撈進懷裡。掌心觸及的後背單薄得嚇人,隔著中衣都能摸到凸起的脊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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