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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當日無人相救,就這樣在火里死了過去也沒什麼不好。沈光明突然想。

  “那辛家堡的小公子,就是阿歲麼?”

  “應該就是他。”唐鷗說,“這件事情七叔知道,但阿歲不知道。他恨極了辛暮雲,七叔說先別讓他曉得。”

  “……我也恨你。”沈光明咬牙道,“我恨……恨許多事情。”

  唐鷗緊了緊手臂:“你可以恨我。”

  沈光明心情尚未平復,但不想再和唐鷗呆在一起。他推開唐鷗,獨自一人往前走去。唐鷗喊了幾聲,沒有應,只好緊緊跟在後面。

  司馬鳳和遲夜白已經找了半圈,還是沒看到金鳳糙。誰都不知道金鳳糙的模樣,徐子川只說葉片邊緣有金朱之色點綴,只憑這一點,著實難找。

  唐鷗和沈光明也加入了尋找之中。峽谷頗深,但十分平緩,谷中有密林與冷溪。溪水很薄,入手冰涼,能看到底下一顆顆圓潤的石頭。

  找了一陣,唐鷗突然看到水中倒伏著的一棵糙上有金朱色邊緣,不由大喜,連忙將那糙抓了起來:“司馬,這裡……”

  他回頭招呼司馬鳳,卻悚然一驚,猛地站起來。

  “遲夜白!沈光明呢!”他衝著遲夜白大吼,“他不是跟你在一起麼!”

  遲夜白有些茫然,指著另一個方向:“他說那頭有聲音,去那頭找了。”

  唐鷗將那棵糙扔給司馬鳳,往遲夜白所指的方向奔去。

  擅自脫離隊伍,沈光明知道一會兒肯定會被唐鷗責罵。但他確實不想跟他們呆在一起了。

  沈直原來對自己懷著那麼深的恨意——這讓他每每想起,都渾身發冷。

  他以前覺得自己在這世上就算沒有親人,也有沈晴,有沈正義。但知悉這件事情之後,他連沈晴和沈正義都恨起來了。

  他們其實不知道這件事的——不他們說不定是知道的——沈光明你不能這樣懷疑自己的弟弟和妹妹——

  茫茫然走了一段路,心頭一直在做無聊的掙扎。

  沈光明站在密林之中,呆呆發愣。

  恨他們沒有意義的。反正……反正這個天地里,自己是真的沒有一個親人了。

  心頭像被粗繩捆住了,勒得又緊又疼。繩結那麼粗,擦得他渾身冷汗涔涔。他不懂沈直的恨意為何這麼曲折綿長,也不懂他為何要將這恨意報復在無知無覺的嬰孩身上。

  盲目在林中走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迷路了。

  谷中有薄霧,霧氣好像是從林中生出來的,越往裡走越深。

  沈光明找了一陣子,尋不到出口,對自己更生厭憎。

  滿腔怒火與抑鬱不知如何發泄,他舉起手掌,啊地大吼一聲,重重拍向身旁的一棵樹。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樹抖了幾回,葉片紛紛落下。

  沈光明抬頭呆看。他的方寸掌已經有了些領悟,如今勁力收服漸漸自如,這樹受了一擊,外頭毫無損傷,裡面的筋脈已經開始斷裂了。葉片紛紛落下,但枝條仍舊挺直堅韌。

  不知道這功夫是不是這樣用的……沈光明越想越委屈:自己遇到的煩心事怎麼一直這麼多。張子蘊將這武功傳給自己,可沒有任何指導,他艱難摸索這麼久才明白一些門道,太煩了。

  他怒氣又起,見周圍都是模樣相似的樹,反正也走不出去,也沒人來尋,乾脆啪啪啪地亂打一通。

  葉片瘋狂地抖落,他雙手打得通紅,反倒更不願意停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他一邊打一邊吼,聲音嘶啞。

  ——“太吵了。”

  濃霧中突然傳來一句沙啞的嗓音,帶著怠懶與不耐煩。

  沈光明猛地停手,回頭望去。

  “我教你這個本事,不是讓你拿樹泄憤的。”

  張子蘊手裡拎著個死兔子,臉上滿是厭煩神情,正從霧裡一步步走過來。

  第59章 七星峰(3)

  沈光明大吃一驚,又兼之是此時此地,霎時間還以為霧中是什麼異形鬼魅。

  那人越走越近了,他僵在樹邊,終於開口:“張……張大俠。”

  張子蘊和分別時並沒有什麼區別。仍是那麼瘦,也仍舊是那麼乾癟。他穿著一身顏色沉重的衣服,腰上束著白色腰帶,面無表情,眼神有些可怕。沈光明心中不安:張子蘊比之前更像一個病鬼了。

  聲音自然也沒什麼變化,沙啞難聽,像將一把豁了的刀壓在粗石頭上拉扯,那種響聲能讓人汗毛豎起。

  “都說過了,不用來找我。”張子蘊皺眉道,“並不想和你們見面說話。”

  沈光明:“……不,不是來找你的。”

  張子蘊:“……”

  他沒有失望,也沒有不失望。那張仿佛被冰雪凍結的臉上仍舊是毫無表情。

  沈光明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呆呆和他對望站著。正相看兩相厭時,頭頂傳出些陌生聲響。張子蘊似是早已聽到,枯瘦的麵皮上一派平靜。

  唐鷗落在地上時背對著張子蘊,沖沈光明怒道:“又亂跑!下次真的不找你了!”

  沈光明:“……誰人要你找了?!”

  怒氣沖沖的唐大俠又不敢再罵他,只好狠狠扭頭,打算對付身後的神秘人。

  轉頭後頓了片刻,他撲通一聲跪下了。

  “師叔!”唐鷗又驚又喜,“師叔!”

  “喊一遍就夠了。”張子蘊將手裡的死兔子扔給唐鷗,唐鷗手忙腳亂地接了。

  張子蘊不再廢話,轉身往來路走。

  “帶你去見你師父。”

  七星峰何時成了狄人的地盤,張子蘊不知道。反正自他看中七星峰這個隱蔽之處到現在,已有許多年。青陽祖師懂勘地望氣之術,兄弟二人隨他遊歷江湖時曾到過靈庸城附近。當時青陽祖師就說七星峰中定有一處回春之地。張子橋沒有在意,張子蘊卻牢牢記住了。

  但這回春之處不過是一處溫暖峽谷,並不能救治他的病,也無法讓張子橋起死回生。

  他以飛天錦裹著張子橋的棺材,走了很久很遠才回到這裡。大呂功發作的時候,若是太難受了,他也想過去抓幾個狄人咬咬。但是狄人不一定好吃,靈庸城裡的人……也不一定好吃。這天底下可能就沒有比他哥哥的血更好吃的了。

  張子蘊不喜言語,問他三四個問題他才會簡短地回答兩句話,還得猜測出這兩句回答的是哪個問題。沈光明連蒙帶猜,才將這些事情大致問出來。

  兩人跟著張子蘊,曲曲折折地走,越走越深,越走越遠,漸漸能看到密林外頭雪白的山壁。

  沈光明忽的靈光一閃,忙問張子蘊:“張大俠,你是將唐鷗師父放在了水晶棺材裡麼?”

  張子蘊:“……什麼?”

  沈光明想起自己從方大棗那裡聽來的故事,好奇又有點小心翼翼:“還是千年寒冰構造的冰洞?聽聞在這些地方,屍身可以百年不腐。”

  若是換了別人,沈光明肯定不敢這麼沒禮貌。但張子蘊對於生死的看法與常人不太一樣,沈光明的率直並沒有冒犯他。

  張子蘊回頭看他:“你從哪兒聽來的這些事情?”

  “那個什麼教主的夫人,就是這樣放的。放在地下的冰窟里,有三百多年了,臉色還是紅潤如生。”沈光明連忙跟他說明,“這故事特別出名,叫‘霜里尋花’,教主後來又從冰層里把夫人救活了呢。”

  張子蘊臉皮抽了抽,長長嘆一口氣。

  “唐鷗啊。”他說,“辛苦你了。”

  唐鷗:“……師叔說的是。”

  沈光明:“???”

  行至某處,張子蘊停了下來。沈光明和唐鷗順著他的眼神往上看去,終於在山壁上發現了一個洞口。洞口邊上垂掛著一些青蔥的攀岩植物,與洞口上方的皚皚白雪反差極大。

  “再往上就太冷了。”張子蘊慢慢道,“等到了小寒,這洞口就會被冰雪封住,谷里的花花糙糙也會凋零一些。但那位置我非常喜歡的。日出的時候光線從缺口照進來,在洞口那裡能看到天地漸漸輝煌起來。好看得很。”

  他指著山壁對面的峰頂,那裡正有一處很寬的豁口。

  “那是東南方。唐鷗,要是認真瞧,目力又好,說不定真能看到子蘊峰。”張子蘊聲音低了些,不似方才那麼生硬了,帶了些很難察覺的溫柔,“我挺喜歡這裡的。平日裡沒事做的時候,我都在這兒陪你師父。”

  沈光明呆呆地抬頭,看到強風仿似有形之物經過那豁口,揚起碎瓊亂玉,在山谷上方翻騰飛舞。

  “這地方真好。”唐鷗說,“師父他最喜歡這樣的景色。”

  得到唐鷗的肯定,張子蘊很高興,連連點了幾下頭。

  夜幕垂落,遮蔽天地。也沒有星子,只有風雪在遠處呼嘯。谷中仍是暖的,司馬鳳和遲夜白尋了個凹處,開始生火烤魚。

  “這種地方的魚特別鮮特別嫩。”司馬鳳捋高袖子,挽起褲腳,拿著根削尖的木條在溪水裡叉魚,叉得不亦樂乎。遲夜白生起了火,用更細的木條穿上魚,慢慢地在火上烤。他和司馬鳳都習慣於野外行路,身邊必定帶有鹽巴和簡單的醬料,給自己倒騰一頓飯自然不是難事。

  司馬鳳一連叉了許多條,遲夜白讓他停了他才上岸。

  “這地方像不像我們以前追擊白衣俠盜的那幾個晚上呆的林子?有水有魚,有你有我。”司馬鳳笑道,緊緊挨著遲夜白坐下了。

  遲夜白沖他亮出尖銳的烤魚木條,將他逼退了幾分。

  “還有你的乾妹妹。”遲夜白懶洋洋道,“三個。”

  司馬鳳訝然道:“有這回事?我怎麼不記得?我印象里只有清風明月,和一個你一個我啊。”

  遲夜白瞧他一眼,很似威脅:“你記不住?一個是風雨鏢局的藍二小姐,鏢局的牌匾被白衣俠盜偷走了。一個是揚州城蘇府的蘇小姐,仰慕白衣俠盜的名聲,千里相隨。還有一個是你爹的二姑婆的兒子的老同的女兒,說要跟著你學本事,不肯走。”

  司馬鳳扇子被遲夜白打壞了,只好用手擊掌:“小白,你真厲害,不愧是鷹貝舍的當家,論記憶,連田苦都要甘拜下風的。我自己都想不起來的事情,你倒一一都記得住。也不知道這三個姑娘有什麼特別之處,竟引得遲當家惦記了這麼久。”

  “我沒有惦記她們。”遲夜白怒道,“藍二小姐送你的定情信物千回囊裡頭有迷藥,蘇小姐給你洗外袍的時候不慎聞了,昏迷不醒。若不是你那……什麼親戚的女兒略懂醫術,很快將人弄醒,你現在早成了蘇府的姑爺了!”

  司馬鳳又笑:“哦。曉得啦。你沒有惦記她們,你是惦記我。”

  遲夜白:“……我惦記你找馬車送這三位小姐各自回家的時候問我借的那十五兩銀子。還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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